第一〇三章
那丹或不过是随口说来，并无思索，哪知听众里竟有一人上心来，丹或面色讪讪，走避一旁，心知自己多言。朱维茜将他拦住道，“别走哇，不是要救人嘛，快来开开门。”丹或臊眉耷眼的，他道，“刚我也推过门了，开不了哇！”
莫文忱道，“做人要有礼貌，不能用推，要敲门。”丹或自是不愿给规矩束缚，心道，哪那么多事儿！这般想着，眼见朱先生笑吟吟地待在一旁，丹或心道，莫不能教朱先生看笑话去！思毕，丹或上前，屈指反背，以关节敲打门面，笃笃两声，丹或道，“敲门它也不一定……”话未完，那门竟洞一道缝隙，丹或第三下敲了个空门！
甫进得门后，那门自行合拢，悄无声息，想来这两扇门也是有些年头了，倘不是偶有人进出使用，早就腐蚀锈似也未哪知。果是如此，三人走行十余步，头顶有石灰簌簌落下，这洞中门后的地界，竟似一座修葺在山里深渊的阁楼，环视四周，见面前摆有一座飞檐殿楼，两层楼高，前临曲桥鱼塘水沼，应有曲水流觞。只是门后黢黑，没有洞中处处漏天光方便照明。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朱维茜掏出一盏水晶小灯来，这水晶小灯四棱五面，从底面可换灯内烛火，形似一座小山，山顶开合点灯，是他起夜照明用的。莫文忱见他拿出个奇巧小玩意儿也不奇怪。朱维茜得意洋洋，拿出火折子来点。莫文忱道，“多此一举，不如直接点个火折子。”朱维茜道，“那可不行，火折子烟大，这小东西用来照明却刚好。”丹或两眼好奇，道，“咦！这灯好是小巧可人！小时候我在玄州见过灯会，各种各样的灯，可是你这盏，我倒是头一回见着。”朱维茜给丹或说得内心熨帖，莫文忱面无表情道，“中看不中用，不如火折子。”朱维茜看了一眼莫文忱，笑吟吟道，“嘿嘿，我怎么记着莫将军常年身上带着一只圆径一寸许的什么镂银香囊来着？”莫文忱道，“是优钵罗镂银香囊，外径十七厘，内径约一寸，天冷暖手。”朱维茜手指莫文忱对丹或道，“你看看他，谁还没个精致小玩意儿了！”丹或不以为意，道，“我就没有！我只有一把干芭蕉，做一把大蒲扇。”朱维茜道，“你那是大巧若无！”丹或回嘴道，“您直接说无巧不就成了！”朱维茜哈哈笑道，“巧也不巧，无巧不成拙！”三人说话间，已步上庭前曲桥，朱维茜用小灯照向四周，“咦”了声道，“我常观些亭台楼阁寺庙殿宇，若是曲桥流水就难有道旁茂松矮木，盖因风水不合，水来生木，耗费水气，概是无有这必要。”莫文忱道，“进去再说。”丹或却别有机灵，只是方到表面，难下结论。
三人临到殿前，见灵檐轻飞，如美人巧笑倩兮，椽木圆弧，斗拱硕大，独有其轩昂器宇，只是匾额题字模糊，莫、朱二人辨认良久一会儿是宝珠殿一会儿是宝广殿，互相推脱两眼分花。丹或两步上前，仔细读识，他目力极佳，不一会儿便道，“您二人别争了，是‘宝光殿’。”
朱维茜一拍大腿叫道，“我就说是‘宝光殿’，宝光殿里供南无宝光佛，传说顶礼膜拜宝光佛可恕二万五千大劫罪障！”莫文忱抬腿便走，凉凉道，“那我罪可多了，跪拜不起。”朱维茜左手拎裾，脚下跑步，拍他肩头道，“哎呀，小莫啊，不要垂头丧气，前途无量！前途无量！”一看，丹或小那子已只身进得殿去了。
甫一进殿，见经幡倾斜，佛像垂倒，朱维茜口中念念道，“啊呀！怎么破败成这样！真是罪过罪过！”他大概是长年礼佛的，见不得这庙宇中这幅倾颓样貌，总觉着是对神佛的不敬。说着，朱维茜把小灯塞给莫文忱，手中提裾，奔到佛像边，抄起两边宽袖便要去帮扶那垂倒一边的佛像，虽知这佛像高约丈许，身大体重，可朱维茜仍是愿意以微弱绵薄之力扶它归正。莫文忱见状也由得他去，同丹或二人四处察看。
这宝光殿三面棂栅，应是冬得暖阳夏得阴凉，只是修于洞中，也不见有风吹来，有日头照来，此中建制，仿佛是照搬照抄下来的。丹或奇道，“这地方又同我们要去的水潭子底下有何关联？”莫文忱见香台上有一沓文书，正自翻看，闻言回道，“说不定山中连通。”这文书里也没什么要紧的，只记录一些供香供品，连一个具体的年月日也不见记载，翻了几页，内容有变，上书了一些上供人的名字，诸如“陈一甲”、“宴如阙”、“张久闻”、“黄盈盈”、“崔可究”、“林风衣”、“姬隅”等名，莫文忱一翻到底，也只见这两项内容，只是这些人名瞧来甚是熟稔，不及细思，他先把册子纳入襟中。
朱维茜扶不起佛像，他乃是寻常人，一路行来早已困倦疲累，正靠在那垂倒佛像的大脚边，身子依傍睡了去。莫文忱提着小灯过去，以灯照他面色，朱维茜的脸颊白的白红的红，呼吸也顿重，莫非是在洞里的时候着凉了？莫文忱将丹或招来，道，“他恐怕是风寒发热了。”丹或面有忧色，道，“那可怎么办？”莫文忱道，“我知你救人之事耽搁不起，现在只能让他睡在这里，你我二人再是前进。”丹或犹疑道，“可……万一有危险怎么办？”莫文忱道，“这正是我想说的，此处只是现在瞧来安全，但保不准有你坊门人会来，若是发现了……”丹或道，“要不这样！您是将军，您去救人，我在此处照顾朱先生。”莫文忱自有打算，丹或这样建议倒也出乎意料，他只道这小子心性急切，行事风火，不想竟能做出如此抉择，也是有情有义。莫文忱道，“你可想好了？”丹或略略迟疑，笃定道，“如果不是朱先生和莫将军您，我进不了此地，凭我一人之力不说救人，便是没有添上乱处教他人来救我小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再道，“我方才观那前庭模样，心有推敲，朱先生说曲桥流水不宜配茂松矮木这类，有水生木来费水耗气之嫌。在下不才，这东西我也从来不知从未见过，只是在书上见过相类的。”莫文忱下颏一扬，示意他说下去。丹或道，“水生木，木克土，我在进门前便猜这殿中的佛像应当是泥塑来而无有一点沾金带银，更勿论塑金身佛像。此为一。二来，便是从中猜测，这里重要的东西应当是出自那些树上。三来，我再是依此推断，前不久衢钺坊素荣园遭了偷盗，园中橘树颇多，但生长朱柑的只有两株，自经偷盗后，那朱柑只收得两枚，一树一枚，余下的全给人偷了去！因此我猜，此处栽种的树不是松树一类而应为橘树，供奉的也应当是朱柑。”说至此，丹或挠挠头，他所思有限，也只能半是推理半是想象一番。
莫文忱拍他肩头道，“如此，你带着朱维茜原路返回，替我照看下我两位属下，一名唤‘慕容霆漓’，一名唤‘甄梅顒’。”丹或忙从褡裢里掏出一方小簿子和一支小笔，笔上墨干，他放在舌头上舔了舔，遂把莫将军交代的事情一一记下，只是他那两名属下名中字难写，丹或大字识不多，刚要问来，一抬头，那莫将军业已兀自出了殿去。
出了宝光殿，才知此处宏大广阔，莫文忱身随影动掠上屋顶，高处好俯览，此处有正殿七间，偏殿两间，四正四方，只是多出来的两间偏殿，对这方正格局，像是画蛇添足。若以北斗七星来比拟，则是小柄托大斗，不能成事，非是个好兆头。莫文忱思起进门前朱维茜所言加之方才丹或小子所推，心道，他俩人都能察出异状来，怎么我偏是丝毫不觉？
莫文忱翻身下檐顶，向那两间偏殿跑去，前一间为空不着名字，另一间则题名曰“三圣殿”。他心道，这三圣殿怎在这偏僻之处，听这名字理应也是大神大佛，当以正殿供奉。莫文忱思索着，抬手推开偏殿小门进入其中。
殿中蛛网重重，蒙络摇缀，不知这三圣是哪三圣，却见殿中央供着一座观音像，莫文忱手中小灯照之，那观音有千百条手臂，各作姿态，每一只手每一条臂都蒙尘结网，几是罩在蛛网里，原来这三圣指的是西方三圣千手观音。
忽地，莫文忱见那观音像前坐有一团影子！那影子似一座小像，背靠香台盘膝而坐手中捏诀。莫文忱持灯走近，在烛灯下细细瞧之，见此像身覆皮肉，但一身的皮和肉都业已萎缩，只颈子和脸上的皮肤完好如瓷，莫文忱将小灯往上徐徐照去，突然，那小像睁开了眼睛！
莫文忱心下镇定，他自是不怵这些，手中小灯移开片刻再挪过去，见那眼睛再是闭合，再观小像手中捏诀，左手指尖朝上，右手指尖朝下，手背相抵，中指拇指相扣，莫文忱对这手诀再是熟悉不过，这是乌子诀，也名檀香诀听，分为白檀黑檀，如若是右手在上左手往下则是黑檀诀，黑白二者所效之法不同，但共有同一种功法，便是受刑。莫文忱见着小像捏诀来，难道这小像是在受刑？可是泥塑之身也能受刑？
猛地里，小像口中渡出几口水来，那水颜色发黑，浑似黑泥。莫文忱伸手揩下半指，闻一闻是带着腥气，捻一捻粘稠沾肤，仔细瞧来竟然是血！这座小像应当是个神龛，以肉身制成，这肉身不知是谁人何种来历。能做成龛的，不一定是德高望重之辈，也或许是邪佞之徒！莫文忱正自寻思间，那座小像倏地张开滴着血的口齿，说道，“徒弟，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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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隅口中大叫道，“好！，好就是了！”话毕，一时之间，无人话语，这洞窟中寂寂无声。姬隅眼瞧二人，两只眼珠定定地看着江榷，忽道，“你问题最多，怎这会儿不问了？”江榷心道，我不想问是瞧你疯疯癫癫，问来也没几句正常话语。我当他是另有因果，想来还是受了刺激。江榷再观姬隅神貌，见他又恢复平静，心下也拿捏不准，既是要问问题，他本也是一肚子疑问。江榷偏过脸去，岩壁上有一个洞，是姬隅运劲打出的圆径，那光亮正是从这三寸许的圆洞中照进来。江榷问道，“姬隅，你既能打出透光的洞来，想必也能推知时日，怎说不知？再者，那圆径也非是你头回打出，只是你有时候会将它用一些石块塞将起来，就如开窗关窗一般，你说是也不是？”
姬隅听来抚掌大笑，江榷见他脸上变色，反不后退，再是问将下去，“你既是能在这渊薮里运功自如，又为何被困囿此地？”话毕，江榷咸是捏了把汗，生怕姬隅突然暴起，先前在岩壁后观他一人独斗，虽拟写得形，自灌劲气，打将出来，竟与斟、枳二人形法难有二致！
思至此，江榷忽生想法，他迟疑问道，“你是不是，会‘他山攻玉’？”姬隅闻之，猛地里脸色一沉，遽尔鬼厉，最后只是微微一笑道，“不错，我就是涂香真人座下四大门人的‘谢情人’！怎么？还不快快给我磕头！”
江榷连连摇头道，“不对，传说你是衢钺坊的童子，生长在衢钺坊中，你姐弟二人承情老坊主厚爱，为老坊主抚养成人，侍奉老坊主左右！不可能是什么‘谢情人’！”说时言辞凿凿，话毕，又忽觉此话道来如空中阁楼，站不住脚。江榷不禁看向宴如阙，见宴如阙席地盘膝坐下，正自吃着他之前蒸的大白馒头，那白面馒头攒到此时，又冷又硬，宴如阙竟也吃得满嘴喷香，仿佛刚出锅来。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第一〇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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