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弯月斜倚在床边，柳条抽出新芽，随风摇曳，相映成画。
韦媚关上窗，把苍缈给她的封印一点死角不留地贴上，包括床头、门后、衣柜、梳妆台，今晚只有她一个人在家，虽然好久没有怨鬼打扰，但心里还是怵得慌。
贴好之后，韦媚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准备催眠自己入睡。
但——微风突变成飓风，门窗呜咽作响，封印被吹得满屋乱飞，韦媚刚掀开被子，封印撞在她的脸上，她用力撕，但由于风力太大，那封印仿佛认为她才是恶鬼，怎么撕也撕不下来。
韦媚又怒又惧，索性破罐子破摔，凛然不惧站起来大喊：“你到底是谁？有本事就现身，我不怕你！”
一个约莫**个月，穿着红色肚兜、头上扎着两个羊角辫、肉嘟嘟的小娃娃从窗户飘了进来，性别不辨，圆脸圆身圆手圆脚，脸上挂着甜甜的稚嫩的笑，可眼神又是极其深邃深情的。
他开口，俨然是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声音细丝如小猫哼唧：“妈妈，是我。”
韦媚浑身战栗，摔坐在床上，眼神不敢直视，恍然间抬头，小娃娃依然清澈又幽深地盯着他。
“好多年不见，妈妈，你记得我吗？”
原来那天真的是你再叫我，韦媚认为他比所有厉鬼加起来还要可怕。
往生寺内，韦媚面如死灰。
苍缈把一杯清茶递给她：“这有安神的作用。”
韦媚脸色惨白，悠悠春意，可她的心像正在油锅里被煎着。
苍缈沉吟片刻，开口道：“他真的是你的孩子？”
韦媚眼神低垂，点点头。
苍缈是看遍世间悲欢离合、人心狡诈之人，也知晓韦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到底是没想到她能狠心残忍到这种地步。
三十年前，张晟和韦媚一晌贪欢。
韦媚为拴住张晟这个心思深沉、行事不定之人，诞下一子。
在那个年代，他俩的事在寻常人家基本是板上钉钉了。
但张家不同寻常，张晟是独子，母亲不知去向，父亲自由随和，他认为儿女婚事自己做主、婚前恋爱生子都算不得大事。即使她抱着孩子登门，父亲也没有愠怒，反倒是把自主权完全交予他们。
张晟虽认可孩子是他的，但不认可婚事。
韦媚气极，她已做到这个地步，还是不被接纳，又不肯让孩子占据她的后半生，心一横把孩子淹死扔在荒山野岭让野兽吃了，灵魂封印。
哪想这孩子极有灵性，解封后自己寻了来。
苍缈缓缓说：“他和你关系匪浅，不是要索你的命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韦媚急得抓住苍缈的手，“我宁愿他是来索我的命！先生，你救救我吧！要我捐多少香火都可以......你可不可以做个法，送他去往生，我真的怕......”
苍缈摇摇头：“我只会杀鬼，不管轮回的事。他内力十分深厚，我恐怕也杀不了他，生长在荒野间，日夜吸收天地灵气，草木禽兽教他开口说话，他已自成一派，这事需要你自己结果，旁人帮不了你。”
韦媚的手重重放下，当初或许是她做错了，但也是形势所迫，她无计可施。
回家后，小娃娃正躺在她的床上，逗弄着小花精。
一个浑身斑驳血迹、身材高大的猛鬼钻进屋子里，正准备扼住韦媚的脖子，小娃娃长出獠牙、瞳孔放大、飞扑过去，小小的拳头插进猛鬼的心脏，取出一颗夜明珠大小的珠子，猛鬼感到一阵剖心的痛，低头一看不过是个小鬼，伸出利齿准备咬住小娃娃的脑袋，小娃娃抬头，獠牙伸进猛鬼的脖颈，猛鬼疼得龇牙咧嘴，小娃娃捏碎夜明珠，猛鬼行**散。
韦媚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不禁心跳加速，原来鬼也会打架。
小娃娃转头飘到韦媚怀里使劲蹭，发出咯咯咯的小声，满是孺慕之情。
韦媚虽感觉不到小娃娃的触感，也被这诡异悚然的场景刺激得浑身冒冷汗、头脑发胀。
韦媚颤巍巍开口道：“难道你真是......阿寿？”
名叫阿寿的小娃猛地一激灵，抬头，清亮的眸子里仿佛要渗出眼泪，妈妈原来不曾忘记他！
韦媚纵然心肠歹毒，也不禁感到一阵悲戚，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也用心养育过八个月，亲自给他取的小名阿寿，寓意福寿绵长。
阿寿十分黏她，有时候即使全家人在场，阿寿也不回避，在屋子里乱窜，俨然当成了自己的家，有时候突然掀起一阵风吹倒瓷器、盘子，引得所有人不解，有时半夜钻进韦媚怀里用腻人的声音叫妈妈，阿寿赶跑了所有的鬼怪，韦媚一边庆幸她可以得到一阵消停，一边觉得阿寿是定时炸弹。
这日子过了许久，韦媚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会精神崩溃。
直到一个电话打来。
电话那头，龙兴刚从一栋隐秘的小木屋里出来。他面容敦厚和蔼，但一双三角眼渗着狠厉，配着利落的短发和下巴上隐约可见的伤疤，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人。
“这段时间怎么都没有你的消息？”
韦媚不耐烦地回答：“我这边脱不开身，你先别问这么多。”
龙兴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嚼着槟榔，“需要我的时候对我吆五喝六的，不需要我的时候连个电话都不打，你一点都不关心我的安危吗？”
韦媚眼神忽闪着，声音柔和些许：“我知道你最近不容易，但我真不能出面，等事情过了我再跟你解释，你等我一个月。”
龙兴深吸一口气，“我现在要出国，但我的身份证不能用，你给我处理一下手续。”
韦媚愣住：“最近风头这么紧，你不能出国，你要是出国了，谁来稳住局面？”
龙兴斜了一眼，冷哼一声：“大姐，你也知道风头紧啊，你不想死我也不想啊，我再不出国警方怕是要查到我们这里了，你们这些大人物有撑腰的，我就一条命！”
韦媚柔声劝导：“你先等一段时间，我去联系张晟，他一定有办法保住你，等星际大楼案子的舆论被压下去了，也就没人联想到那些事了，你处理得挺干净的，没人查到我们的人，你知道刘威现在已经成为跟内部牵上线了，等到关系一打通，就是你呼风唤雨、扭转乾坤的时候！”
龙兴呵呵一笑：“你以为我跟你公司那群蠢货一样好哄啊？我现在就要出国，我手头可有不少你干腌臜事的证据，当时你是怎么骗我的？只说处理尸体，后来拿我父母来威胁我，让我替你买通人心杀人放火！现在我那些亲戚都知道我不干净不跟我来往了！我有今天完全拜你所赐！我最多给你三天时间！反正警察追查到我这儿来了我就把你捅出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嘟的声音，韦媚长叹一口气，全是不太平的。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把龙兴做掉，自从获得了一部分势力、培养了一批自己的人之后，龙兴经常当面跟她唱反调，要么就是明里暗里要好处。韦媚气得牙痒痒，但在这条路上已经越走越远了，很难再培养一个心腹，更何况，她在紧要关头，还是需要他的支柱。
照目前的局势来看，检察院已经打算暂时将星际大楼案搁置，民众还不知道内情，民意沸腾。梧彤市有不少人为她效力，一些是官员，权钱交易或者权色交易，这些官员有些是张晟推荐给她的，有些是她买来扶持张晟的，张晟如今发展如日中天，这些官员不会放弃这棵参天大树。她在商界也颇有威望，娱乐产业和文化产业都是她的重点发展领域，在教育和慈善方面也有所建树，如果不是为了积攒好名声，她也不会选择温昀一，梧彤市的年度十佳好人评选活动每年都有她入榜。但她已经两个月没有露面了，好不容易盘踞的势力已经大厦将倾的趋势，孤儿院的捐助活动也需要她演讲致辞，到时候出去还不知道要找个什么样的措辞应付难缠的媒体，还有很多人需要她稳住，不然苦心经营多年，到最后功亏一篑......
韦媚想到这里，嘴唇微微颤抖着，她不能再等了！
阿寿正在桉树上闭目休憩，样子倒真像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韦媚轻声唤：“阿寿。”
阿寿耳力极佳，几乎是一瞬间飞回韦媚跟前，扑棱着圆圆的大眼睛，奶声奶气说：“妈妈，什么事？”
韦媚伸手摩挲阿寿的面颊，虽然双方都无法得到真实的触感，阿寿依然闭目享受着此刻的母爱。
韦媚温柔地说：“妈妈这段时间需要出门办事，你可不可以一直贴身跟着妈妈，妈妈需要你的保护，更舍不得你离开。”
阿寿天真的面孔瞬间变得阴狠邪魅，他一口咬住韦媚的耳朵，韦媚疼得几乎掉下眼泪。
“妈妈，你是不是又不想要我了？我们每天呆在这里，你陪着阿寿不好吗？”
韦媚没想到一直竭尽全力保护自己，对自己乖巧温顺的阿寿的真面目是这样的，倒真像是翻脸无情的张晟。
韦媚抬头恐惧地盯着和自己鼻尖相触的阿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这段时间有事要忙，等忙完了就会回来陪你的。”
阿寿俯下身，亲昵地层层韦媚，“可我不想你出去，就想你在家里陪着我。”
韦媚卑微地开口：“妈妈是人，人需要生活，需要挣钱，不然会死的，死了就没法陪你了。”
阿寿哈哈大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点子，咧嘴看着韦媚：“如果你死了，就能永远陪着我了！”
这到底是什么恶魔！韦媚一阵恶寒。
趁着阿寿不在，韦媚赶紧给张晟打电话，毕竟这也是他的孩子。
没想到张晟好似一点不在乎，韦媚不理解，为什么阿寿只找她，不找张晟。
但她真的不能坐等危险自己找上门，外界波云诡谲，她却困于一隅，到时候不被阿寿缠死，也有各种死法等着她。
于是她给张晟发消息：
龙兴已经被警方盯上了。王厅长本想和我女儿结亲，但我迟迟不出面，这门亲事怕事要了结了，你知道我之所以想和王厅长攀上关系，不只是为了让他扶植我名下的企业，也是为了能让他壮大你的势力，好让你不再受掣肘。这些年来，不论是出资，还是谋事，我为你在所不惜，不辞辛苦。如今，我在人备受多方势力威逼，在鬼无比煎熬、不得片刻安宁。阿寿是我们两个的第一个孩子，你膝下并无子嗣，他因我早夭，因此心结难平，他的死，终究是我们共同的过错，望你能体恤我们母子的苦楚。如果你得空，来我家看一下阿寿吧，他也想见见他的亲生父亲。不知苍缈先生有没有办法劝降阿寿，让他早去往生之路，在这些前尘往事上过于执着，或许会过多消耗灵气，下辈子无法投胎到好人家，希望你有空同苍缈先生见面详谈。
韦媚再三编辑之后把消息发了出去，阿寿从未提过父亲，自他出生，韦媚休学一段日子亲力亲为照顾他，或许他见到张晟之后能把执念转化到张晟身上！
阿寿从背后爬上韦媚背上，咯咯笑着。
韦媚心里无比纠结混乱，在阿寿小时，他聪明机灵，懂得看人眼色，每次韦媚不高兴时，阿寿就会伸出小手碰碰她的脸，咯咯笑，这笑声仿佛把韦媚的思绪带回到三十多年前。
自她亲手溺毙阿寿后，她杀死了最后一点自己。
韦媚苦笑，这就是她的报应。
慕灵和咪咪在清水湾呆了差不多两个月，因为上次事故两人身负重伤，慕灵差点灵体崩塌，咪咪被瘴气入侵，排除毒素是个缓慢的过程，清水湾临近老君庙，有神仙庇佑，邪魔恶鬼不敢随意靠近，按理来说，慕灵也是十分忌讳的，但咪咪气定神闲的样子让慕灵放下心来，等修养好之后，两人动身离开。
两人赶回梧彤市，梧彤市已经天翻地覆，无数鬼魂充斥着人间。慕灵感觉自己感知力又变强了，甚至看到人间之上的阴界，是一层蓝灰色的朦朦胧胧的世界，无数嬉笑玩闹的小精灵，还有状若《山海经》里的巨大妖物盘踞在摩天大楼上笑看着慕灵和咪咪。
慕灵心下骇然，这该不会又是一场大战吧？
妖物仿佛看透了慕灵的心思，转过身去，表示自己没有敌意。
这是怎么一个世界呢？
咪咪把想说的话通过心力传输给慕灵：“你经历过大战，灵体修复后灵识大开，比一般的鬼能看到更多，等你修为更高了，还能看到比这更广袤更深邃的世界。这些生灵有的是人死后所化，有的是动物和植物所化。他们共同生存在一个原始的世界，秩序并不分明，弱肉强食就是规矩，只有往生路是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但得保证自己在往生之前还活着。”
慕灵又兴奋又好奇，原来死亡不是终点，轮回也不是。
正当她好奇观望时，身侧一朵食人花一口咬住她的手臂，慕灵转头，食人花嗅到她新鲜甘美的灵气，张开血盆大口，打算把她一口吞下，咪咪一阵虎啸，直接把食人花吞人腹中，食人花还在咪咪肚子里哇哇惨叫着。
慕灵目瞪口呆，这就是弱肉强食吗？
咪咪对着慕灵眨眨眼：“可能有人想吃你，这并算不得恶，本能罢了，你也可以吃别人强壮自己，不必感到愧疚负担，前提是你得吃得下。”
慕灵觉得自己就像刚上幼儿园的稚童，还不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
她跟咪咪说：“我想回去找杨轩，消失两个月，他肯定很担心，但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咪咪并不知道“担心”的意思，也不明白这两个字蕴含着浓浓的情谊，它蹭蹭慕灵，给不出建议。
慕灵轻叹气。
杨轩已经开学一周有余，他找不到穆萤，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查出案子的真相，还有一年半毕业，他计划毕业后入职省高检，再找寻其他办法。
目前的他，微不足道，渺小到如一粒水珠滴入江河。
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他无力抵抗，等他成为有力的浪花，一定可以掀起千层巨浪。
至于穆萤......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杨轩有时会去他们散去的小道，有时会去曾经的星际大楼静坐，穆萤曾经抬头凝望，她在看什么呢？有时也会去穆萤消失的护城河望着蜿蜒的小河出神。
就像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有时杨轩想，穆萤真的存在过吗？
韦清漪不敢提到穆萤，也不再频繁打扰他，临近毕业，她明白了爱情并不是唯一的追求，多少人最终散落天涯。
杨轩很少回到出租屋，小小的屋子已经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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