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才开始，闻岐霖就拉着鹿兮离开了教室，不仅因为他在哭，也因为他伸手去碰他的肩时，却先碰到了湿透的衣领，然后是一大片冰凉的衣襟，最后竟是连两只袖子都全是湿的，整个人像是在水里泡完捞上来似的。
他一个没忍住，低骂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骂鹿兮，还是他自己？
他拉着人出了教室，先在厕所间，逼着鹿兮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下来，然后把自己身上的T恤和外套都给了他，他则穿着鹿兮小了三号的外套，极为勉强才拉上拉链，紧到一抬手就可能崩开，丑到能被骆泽川几人笑好几年。
但闻岐霖没心思理这些，看着鹿兮一身干爽保暖，比自己丑不丑更要紧。
打电话请了假，等闻岐霖带着鹿兮出校门时，闻家的车已经等在门外了。
一路无话的俩人，在快要到闻家时，鹿兮先开口了。
“我不想回家……哥，我能去你那儿睡吗？”
闻岐霖理也没理，依旧自顾自走着。
好吧，没拒绝那就是同意了。
鹿兮觉得委屈，吸了吸鼻子跟着进了院门。
保姆上来问，需不需要吃点什么？
闻岐霖冷着声说：“小汤包和炒面，一人份。”
保姆进了餐厅，鹿兮继续可怜兮兮地跟着他哥往楼上走。
一人份？那么好吃的小汤包和炒面……虽然他没什么胃口和心情，但他不吃，和他哥不给他吃，还是有本质的区别的。
又一个不爱他的人。
上了楼，进了房，闻岐霖还是不理人，甚至眼尾都没朝鹿兮扫一下。鹿兮束手束脚地站在房间里，被迫有了后悔来这里蹭睡的尴尬感。
闻岐霖拿了睡衣去洗澡，很快就穿着舒服的睡衣回来了。
鹿兮还站在原地，耷拉着脑袋，可怜得要命。
“哥，我还是回家了，不打扰你了……”
闻岐霖终于看他了，虽然是斜着眼看的。他擦着头发，哼笑道：“你这个鬼样子，敢让你外公外婆看见吗？”
鹿兮抬头看他，说：“我很能装的，他们不会看出来的。”
闻岐霖扔了毛巾，往床上大马金刀地一坐，歪着头，笑不是好笑道：“很能装是吧？那你现在在我面前是在装什么？”
“在你面前我用得着装吗？”他咕哝，却把某人哄得怨气消散了一半。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鹿兮背过身去，闷着声说：“不说，没什么好说的。”
“让人一脚踹马桶里了，所以没脸说是不是？”
鹿兮差点气死，又转过身去说：“你才让人踹马桶里了呢，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吗？”
闻岐霖自己没忍住，笑了笑说：“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被欺负，是我自己洗脸洗的……”
“你那洗脸还是洗澡啊？都湿成什么样了，你真不知道？”
鹿兮不想说了，鼓着脸说：“我冷，我先去洗澡。”说完也不理他哥，拿了自己留着的睡衣就去洗澡了。
等他洗完回来，小汤包和炒面已经端到桌上了。
他一进来就看到了，没吃上几口晚饭的肚子，随着情绪平复，此时终于饿得不行了。
但他哥就坐在桌边，一副一人独霸的架势，显然是不可能给他留一口的了。
鹿兮万般留恋地看了几眼，才慢吞吞地往书桌走去。
“过来啊，不想吃了？”
鹿兮愣了一秒，然后‘咻’一下就出现在了他哥身边。
“哥，你真好。”
闻岐霖最讨厌马屁精，但这个小马屁精，他还是挺看得上眼的。
“吃吧。”
没有任何条件，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都没有，鹿兮直接就吃上了美食。
等他吃完，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没给他哥剩一丁点。
“哥，我都吃完了，你怎么办？”
闻岐霖哼了一声：“吃完了才想到我？真够有良心的。”
“你自己说一人份，那我一人吃了，你不就没份了吗？”
“你这张小嘴啊，也就在我这里一天到晚叭叭叭，在别人面前怎么就那么怂了？”
鹿兮咧嘴一笑：“因为你是我哥，我知道你一定会让着我的。”
“行，我欠你的。”
吃饱喝足了，这回，反而是鹿兮自己想倾诉了。
他趴在桌上，喃喃道：“哥，如果一个人在这世上，谁都不爱他，那他是不是很可怜？”
“有什么可怜的？人本来就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跟所有人都只是擦肩而过而已，缘起缘灭，何必自寻苦吃？”
“话是这样说，可俗世凡胎，总会心有不甘啊，哪能那么容易就看透？”
“那就去要，要不到就滚。”
“……”
“哥，你肯定没有失恋的困扰，对吧？”
“唧唧歪歪的，我看你就是书看多了，把人给看傻看痴了。”
鹿兮也觉得自己太纠结了，他叹了一声，说：“我今天……见到我爸爸了，他跟我说了很多我妈妈的坏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闻岐霖皱眉：“不信，还会把自己搞得那么惨？”
鹿兮摇了摇头：“我一开始是真的什么都不信，可他后来说……我妈妈当年根本就不想生我，哪怕生下了我，也恨不得我消失……我不想信，但还是很难过。”
“闻冉也不想要我，他现在对我什么态度，你不也看见了吗？那又怎样？我活着从来不是为了他，他想与不想，爱与不爱，从来跟我没关系。”
鹿兮看着他哥，越来越觉得他哥酷得没边了。很多在他这里又沉又重的大事，在他哥那里就变成了又轻又飘的小事，甚至压根都不算什么事。
强者无敌，他的目标。
“哥，你真帅。”
闻岐霖看了他几瞬，轻笑一声说：“弟，你真傻。”
鹿兮也不生气，弯着眉眼笑了笑。
“哥，你想过当爸爸吗？你觉得我们会成为我们孩子眼里的好父亲吗？有时候，我好奇又困惑，成为大人是太容易了，还是太难了？为什么那么多大人，最后都变成了孩子们讨厌的样子？那我自己呢？我觉得我现在还挺好的，但会不会在变成大人的那一刻，忽然就变得不好了？”
闻岐霖默了默，平淡道：“我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孩子，让这个世界少一个混蛋大人吧。”
鹿兮眨了眨眼，朝他哥挪近一些，软着声问：“这是你现在的想法，要是以后你遇到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了，难道也不结婚生子吗？”
闻岐霖垂着眼看他，略沉了声说：“会结婚，但孩子就算了。”
鹿兮想了想，道：“我挺喜欢孩子的，如果是我自己的，一定会很爱很爱Ta。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努力去学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大人，绝不能变成混蛋爸爸。”
“你喜欢孩子？”
“啊，孩子多可爱啊，软软的香香的，你不喜欢吗？”
闻岐霖看了他一眼，没情绪地说：“看谁生的吧。”你要是能生，而且个个都长得跟你似的，那来十个，我都爱。
鹿兮撇了撇嘴，嫌弃道：“啧，这种话也只有海王渣男才说得出口。哥，做优秀的大人，别做混蛋爸爸，懂否？”
“懂个屁，赶紧睡觉去。屁大点人，就想着当人爸爸了，还是先想想你那破成绩，明年能考什么大学吧。”
“什么破成绩？我一直稳定在年级前五十好不好？在别的高中，我就是前十，甚至年级第一了，你别瞧不起人。”
“下周就要期中考了，年级第一你的数学是不是已经没问题了？”
鹿兮瞬间萎了，熄火熄得干干净净。
这天晚上，俩人做完学校的作业就上床睡觉了。
闻岐霖睡不着，遮着手机屏幕，靠坐着床头找了部电影看。
电影挺无聊的，但还是没能挑起他的睡意，只能继续寡淡地看着。
看到一半时，身边向来睡得像头猪的人，却忽然开始哼唧起来。
闻岐霖以为他又在梦里想吃这吃那，顺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哄着人继续睡。但反反复复了几次，而且声音越来越不对。
“冷……好冷……”鹿兮翻了个身，蜷缩着一边往闻岐霖这边贴过来，一边微微打着哆嗦。
闻岐霖立刻放了手机，拍开床头小灯，一边弯身去看他脸色，一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果然，这笨蛋发烧了。真他妈的又娇又弱。
“鹿兮，哪里难受？”他心里咒骂得厉害，嘴上却轻柔得要命，像是怕把他弟给惊碎了似的。
“哥……哥……我冷……好冰……”还好，还知道跟他说话的人是谁。
闻岐霖摸了摸他的脸，感觉比上一秒又烫了一些，忙轻了声说：“好，我去给你拿药，你忍一下，我马上回来。”
鹿兮其实根本就不清醒了，他只是习惯性地喊人而已。在还可以喊爸爸妈妈撒娇的年纪，他却早就不会喊那两个称呼了，因为喊了也不会有人应他。
闻岐霖刚跑到楼下，留守在一楼的保镖已先一步给他开了灯。
“发烧的药在哪？”
保镖立刻找了药给他，并问：“是您不舒服吗？要叫医生过来吗？”
闻岐霖仔细看着说明，沉着脸说：“不是我，不用叫医生，也不用让别人知道。”
小破孩弱是真弱，但要强也是真要强，自己再是难受，却是向来不愿意让他外公外婆担心。
对，就这么个傻东西，明明屁事不顶，可在家人面前，却是真的挺能装的。
闻岐霖回到房间，抱着人喂了药，还用热水给鹿兮擦了一遍身子。等这些做完，鹿兮明显好受很多，再睡在枕上时，不再哼哼唧唧了。
哎，真是个祖宗。
一个可怜的小祖宗。
闻岐霖彻底没了睡意，手机也不看了，就侧着身撑着头，盯着鹿兮看。
这么一个人，长得好，性格好，脾气也好，哪哪都好，还整天乐呵呵，谁见了都会以为他有最幸福美满的家庭，哪里会知道，竟是个从小有爹妈，还不如没爹妈的可怜孩子。
装啊……
这么娇弱，这么小小的一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人前装乖装好装开心的呢？
知道父母不要自己，是不是也一直在担心，唯一最爱自己的外公外婆，会不会有一天也不要他？所以必须得很乖很好，才能不失去那些重要的人，是吗？
很辛苦吧，所以才笑得那么开心，所以就算委屈了，伤心了，也要一遍遍跟别人和自己说‘没关系’。
闻岐霖伸手，用拇指很轻地抚过鹿兮的眼角。没人的地方，这里哭过多少次呢？
后半夜两点多，闻岐霖终于累得有了些困意时，鹿兮却迷迷糊糊地醒了，带着鼻音喊‘渴’。
闻岐霖喂了他半杯温水，又给他换了一身衣服，鹿兮似清醒着对他说：“哥，你能一直在这里吗？你能……不走吗？”话没说完，眼泪已从闻岐霖之前抚过的眼角落了下来。
看得心尖又酸又麻的人，眸色沉沉地看着人，哑声低语：“不走，哥在这里陪着你，哪也不去。”
鹿兮低声呜咽了好一会儿，闻岐霖心疼个半死，将人抱在怀里拍着肩抚着背，安慰到他止住哭声为止。
“哥……”
“嗯？”
“你亲亲我……”
累得已闭了眼的闻岐霖，一下就睁开了双眼，低头看着同样从怀里抬头看他的人，喉间滚了好几滚，他才僵着声问出来：“你……你说什么？”
鹿兮眼神格外柔亮，笑容格外甜美，那模样一点也不像男孩，像极了最妖媚的狐狸精。就这么一个眼神，一个笑容，直接把人的魂给勾没了。
“我喜欢你，哥，我很喜欢你……”
闻岐霖哪里还能忍，话都不等人说完，低头就吻住那两片他天天盯着，天天想着的双唇。
真软，真甜，果然比想象得还要好吃……
他已经分不清是梦是真，不管是什么，此时此刻抱着喜欢的人深深亲吻，哪怕是他走火入魔臆想出来的，那也是上天对他痴心妄想的一种恩赐。
真好，太好了。
这一夜，就算天崩地裂了，毁天灭地了，他都愿意在这如梦似幻的甜蜜中烟飞灰灭。
鹿兮在梦里刚打败冰火巨人，又被铺天盖地的巨型藤蔓缠住，死命挣扎着对着某一处大喊：是亲脸，像爸爸妈妈亲孩子那样，亲亲脸，亲亲额头……不要亲嘴，那是犯规，会引来更多怪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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