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红绸一箭到来之前,李志以为一切的荒唐都会在天明结束。
无论卦象如何,他还是李志,也会带着师弟们一同回到山岳门。
然而长夜从来不宁。
随着那一串流珠碎裂,亦或是天师府上山,众人勉强维系的伪面被全然打破。
“李青崖,你该醒了。”
徐徐的一声称唤随着风传来,血泊之内,又转入迫近的每一步。
来者走得缓慢,手上正掀起那层铜袍,露出与李志别无一二的面容。
只是比起他一身狼狈,那张脸笑得温和。云袍随行泽净,仿佛与满地的残战毫不相干。
然而青年的身后重影,铜袍人伏首尊礼,放眼都是染血的流盘围簇。
如何瞧来也是幕后之主。
“你还是这样卑鄙……李鸿牙!”李志抬起恨目,逐字冷冷唤出对方的名讳。
“东祝就罢了,想不到南舟也不安分!”
他用手覆过尘土,竭力想要握紧了长剑。雾障熏染下,手腕却无法聚力,只能如同明文清等人趴倒在地。
那些气息若有若无,分明是之前的醉客笑!
原本昏沉的莫欢眼睫一颤,负身支着半边羽箭,堪堪留存了最后的清明。
那道目光瞧得勉强,却如少年固执,几番徘徊定格在树影下。
面前的守卫尽数遮藏了眉目,群袍之后,隐隐透着熟悉的身影。
想来唐玉溪早已在半路叛变了。
“天赋若无几,弱者为食,强者必然争。”
李鸿牙乐得见到每人的神色,一手向后挥退心腹,几步不停,须臾就来到少年身前。
随着衣摆翩动,前步的黑靴勾动下颌,捎力带起了相像的脸。
“怎么?从天师府离去已有多年,二弟还未开悟吗?”
正如他态度轻怠,那些字句多少刻入了嘲讽,低垂的眼却是铺张一丝一缕怜悯。
怜悯?
绝情之人的怜悯。
李志看尽其中的漠然,紧紧咬压口中的齿舌。待血色蔓过半边脸,硬生生强撑起半身,终是与人四目相视。
“呸!”他含着怒吐出一口血水,不废字句,须臾就让李鸿牙变了脸色。
彼时的冷风拂面,过眼泛凉,连带第二声也是不甚讨喜。
“开悟什么?丧门的狗玩意儿!”
那阵声虽是含糊不清,却不低于喊话。两人之间又相近呼息,更是听得字字直白。
丧门如何逆耳,还像极了回忆的刺心一剑。
李鸿牙眼中的笑意微动,浮影掠地拨尖,唇隙也漏了些许笑音。
“哦?”
随落一字慢顿,云袖却是扫风立下。
不等逐力递层攀过臂腕,罩影形动万丈,那只劲掌骤然压上了天庭。
“亲如杀刃,执掌者所说不错……”
李鸿牙轻点另一手,作势弯下身,同人轻轻夸了声:“二弟真是我的克星。”
他照旧念得字句亲昵,指尖掐过脸颊,命门却是猛然冲下杀招。
戾意一瞬凝化为刃,纷流撼然横过额首,连风都狠如倒戈。
快到斩除一根杂草。
李志受着千仞痛楚爬过身,手拳颤栗,仓促又吐出几口血。
那身玄衣污浊,七窍也在顷刻延流一丝赤色。
而少年的知觉已是模糊不清。
明文清本是无力在地,见此眼眸一震,朝人全力大喊。
“大师兄?大师兄!”
他挣扎爬起半身,却得不到半句回声。
空中寂风无痕,而铜袍人包围在前,接连踹倒了一切反抗。
唯留了那阵身骨碎响。
“师弟……你、你们敢………”李志喘了口气,略过眼前血色,从昏沉里强行破出心念。
风中牵动少年的身影,又在立弦之际,重靴再次踩下了身背的韧骨。
伴随恶意不绝,从上伸来一只手拭过污迹,慢慢又拂过那张脸。
好似狰狞一点点覆没在上。
“真是感人,一群叛徒的同门情。”李鸿牙迎面温和,步履却是纹丝不移。
他向前倾动,尚未收起半分力道,果然听见脚下隐忍的痛声支离。
携尾未尽都是挣扎。
那阵撑力虽是勉强起伏,李志执着望远,仍是没有放弃求生。
“何必受苦?你是懂我的,二弟。”李鸿牙看着那双恨目,笑意真切勾落在眼尾。
不同之前的行举凶恶,青年莫名耐下心性,贴着耳轻轻落话。
“求我吧,认下你的罪错。”
他讲得诚恳,目光流盼在李志的脸上,仔细捕捉着每一寸变化。
后者毫不在意,抬头迎对那道视线,只是问:“罪错?”
“你自知我一言如何。”李鸿牙轻笑,也是答非所问。
正如话里似真似假,月色晃影,潭目下还在深埋着杀意。
李志瞧得一清二楚,与人逢声大笑,恨色也是半分不减。
“十年,二十年,不论多少年过去……李青崖不会!”乱发掩下了两行血泪,却始终留着那双深目。
他咬着牙关,突然奋力衔住那只手掌。
如恨倾力相授,肉骨须臾碾在齿下,深浅绽出几滴血珠。
“我李志更是不会!”随后的震声牵动心扉,连同雾色拂过耳边,伏尽夜色。
“你……”
李鸿牙听得一愣,低着眉眼,又仔细瞧过血下面容。
那只手慢慢拂过相像的脸,温存也似指下冰冷,唐突落响一掌。
“你自知我一言如何。”
53.
痛到悔时彻心痛。
李志原是只悟得篇章,掌力倾下后,如实感到了一字一句的钻心。
那些轻语随风发凉,好比回醒的悲景。
他见得眼前的血色朦胧,受着身背踏践,谨记这一句话的轻重。
又何尝不记得此人,以及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的阿兄……早已死在人肉堆里。”少年朝上仰头,望穿了白茫,恍惚看见那天也是雾霾遮月。
阴云来得不巧,正如旱季不常见水色,唯是千万的生死凝种,将怨状告上阎罗殿。
而亡路从来难伸冤屈。
任是如何销了苦恨,漫雨倾湿所有人,还余留地上的泥泞坎坷,尸腐折没草野。
在抢攘纷影中,一片活生生的人安静化为土坟。
直到下次天明的时候,寂然从风里消散。瘦骨的孩子走过坑洼,拖尾还有一把长若半臂的柴刀。
上面锈迹斑驳,沉甸的污浊里有他的泪水,也有兄长一记温言。
“如何都吐出来了?你既是要吃……那就踩着这身骨头爬上去。”
道来的声色从轻生寒,如同半大的少年投来一眼恨。
那阵呼息减缓,苍白也在逐渐覆没脸色,仍是固执牵着一人。
“二弟……”李鸿牙俯身低下头,任由嘴角的血淌下,一点点覆在小孩脸上。
对方该是想要遗留一言,张口却是无声。
似乎已经临到绝命。
李青崖方从冷漠回过神,手腕凝着余力,勉强偏动了那把柴刀。
“你、想说什么?”
他感觉自己睁动了眼,即便脖间的咬伤见重,仍是从齿间一点点泄露字句。
它们沙哑落在风里,仿佛眼前的少年温和一笑,轻轻的血色忽然吻在伤处。
“我说,记住你的罪错。”李鸿牙垂下了眼,脸上的笑意渐深。
随着耳边的话语道尽不舍,那道身影朝向器刃倾倒,绽开了一片血花。
不过须臾,又在拥抱下尽数凋零。
“你!?”
李青崖怔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天象转变,赤色雾纱罩留一片朦胧。
尽头的灼艳夺目,从天边蜿蜒倾下焰芒,隐隐活似生灵。
那片光影张狂獠牙,如同李鸿牙所说的罪错,也像极了老者口传的难象,逢年非是吉兆。
“快!快跑,灾厄就要来到人间!”撕喊声混入荒地,辗转雨幕,转来每一张涉死的面容。
最后它们是无尽死寂。
眼见潮水漫起,李青崖的心头鼓动,仓促从幻觉回过神。
他起身想从这里逃离,却被另一道力牢牢压下。
“李、鸿牙!”
“你在怕什么,笑啊!二弟……哈哈哈………”
少年耻笑不肯罢休,两人交握的双手再次叠覆。
那股重力悬殊,仿佛生死一刻争得走马命。牵绊之下,其中一手捂住嘴里的肉块,又使劲拉扯出结连的心肠。
那片浓稠的血色溢出,温热着染额首或眉目,也顺于破洞纷流成泊,消泯了最后一丝仁慈。
“二弟!我看着你、我始终是看着你的……”李鸿牙逞目还是温柔,字句却见得阴翳。
在最后一眼之后,他突然卧躺在地,手掌牵住小孩,将那把柴刀尽数斩动。
噗嗤——
风声彻底落下,寸脖也经由刀锋磨钝,扯着肉皮断出一线血色。
到处都是好香的味道。
乱坟之下,窃窃交耳的这样喟叹。
随后风澜卷起笑声,破土而出的手骨撑起黑影,纵横交落遮盖了原处的少年。
它来得无形,瞬息又在风里潜行。只余下一张铮牙翕动,还有张望的赤目。
那双眼看着血肉飞绽,腥舌卷动红流,手影囫囵拆骨入腹,最后与李青崖照面相对。
“你要吃吗……”
嚼碎的骨头咯咯发响,黑影拨长在脚边,顺从裤袍缠覆而上。
小孩下意识朝后退动,手中攥紧了柴刀。
“滚!”他压着声大喊,挥动的刃锋划过乌障,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那层黑影并非世间俗物,反是顺着刀柄,贪婪又将滴珠吸干。
随着鼓动的边影渐大,竟是直接罩住了李青崖。
“你要吃吗?”那团黑影似乎愣了一瞬,寒意停在腿上,片刻又缓慢朝上缠住了小孩的半身。
暗色倾涌而下,四面八方都是勾影波动,熏目的血味更为浓重了。
无时不刻都在诉说,李鸿牙已死。
李青崖忍下哽咽,将目光转回在柴刀上。那双手似是合力抬起半寸,又在下一刻紧紧闭上了眼。
他咬着肉块,任由自己陷入暗色。
扑张的凉意逐渐覆过脸颊,最后随着腥意弥漫,化为轻轻的吻在唇间。
“你要吃吗。”那道声音从飘渺到熟悉,从近忽远,仿佛骤然离身的黑影。
李青崖不敢睁眼,死命捂住嘴巴,又往后缩了缩。
而牵来的手却是温热的。
“二弟。”眼前模糊的影子逐渐有了真貌,他的一眉一眼都是温和,唯留冷意在深处。
少年嚼着仅留的那块肉,朝着李青崖笑了笑。
“好不好吃?”
字句斟酌得不轻不重,犹如过去的难堪尽数藏没,葬下人骨或是仇怨。
李青崖不问阿兄,李鸿牙亦是不问真假。
正如天降奇象,它携刻了原主的回忆,以媒介寄于载体。如今熟知山岳门,布阵出奇也是窥探了对方的记忆。
“若说骨气,你们都有几分……不愧为执掌者所卜。”
李鸿牙低眉轻笑,云袍翩动之后,显出了前路的密林。
彼时夜里难见真切,雾气尚且留存了半地,唯有风向忽动,才堪堪折现其中的两道残影。
明灭只在一瞬,李青崖凝着血泪,还是瞧清了一切。
是路有为与左大楚。
“四师弟……小师弟!”他挣动手臂,猛然向前扑动,立刻被旁人抬脚踹倒。
先前的咫尺难救,如今眼见也是无力。
少年垂着头吞下苦恨,死命拽住了那团云纹,妄图蛮力伤到对方。
“李!鸿!牙!”
然而靴步仍是纹丝不动。
李鸿牙扯住那束发丝,俯眼看了会儿,又重新提起少年。
“二弟怕什么?不好看吗?”正如话里所说的散漫,半串流珠顷刻瓦裂。
一声响亮后,它从两人眼边苟且留下残缺半块,滚留一层刺眼的血红。
仿佛谁人身骨淋漓,已是痛不得醒。
李青崖徒劳攥着一手灰烬,那道目光终是一遍又一遍覆上恨涌。
“你该死。”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二十六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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