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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日风

78.

少小愁虽故下,转念又真切刻在心底。

年彻衣穷尽了一生,痴刀不问世,只为寻得刀上至臻。

任是天涯广地,他背乡远行迢迢,最后通悟了刀圣之境,心上却生有两悔。

“乖徒儿,你且记着此生不负己。若是记了一笔混账,哪日到头都难算……就像我曾有个女儿。”

明轮的光丈敲点万物,洛方一时醒神,听着师父沉声讲来故人。

世传一悔为阴阳分离,情义不由己。

年彻衣少时有为,早早承师就许相思。他与师妹皆是痴于刀术,两两出山之后,比肩可谓登对恩爱。

可惜天公不作美,某次的仗义遭逢了背刺,爱妻一时卧伤在怀。

“遥记、拾梅与郎上载年……竹马牵吾下斗生……吾爱。”

她人且念得轻了,拂手从脸庞摸过了一行血,连捎带的纸包都散了一地。

那是女儿爱吃的枣糕,他们此路本该回到家屋。

“卿卿!”

年彻衣颤着手扶住妻子,竭力止住几处血。可是来者杀意具现,非得要拿下一人性命,何况刃上还有烈毒。

等到他用尽了手段,低下头再听的时候,后来都是无声无息了。

“卿卿……?”

不知是否急雨生寒,相抵的额首泛冷。女子已经合着眼,含笑仿佛睡得安详。

年彻衣捏合了掌心,眼里碎影难安,忽而伸了一手轻轻为她挽过乱发。

“亏我猜了多年,原是遥记吾爱……哈!我真是该死……”他紧住双臂抱着所爱,如同狼狈收尽了声息。

为免妻子走时不宁,连余字都不敢悲念。

两人平定了乱世多年,蹉跎又回,莫在世间最后又遭罪。

就如刀圣为江湖拼杀半生,连只字都难念一回。妻却留下谜底,半字足见眷恋,也永记了两人的相许之言。

“是我无能,竹马何与卿老……怎能配你、怎又不是让我去死!”

沧悲寄下青雨,和着回荡不公鸣,如是踉跄几步淌过了血地。

半山皆无人应。

后来年彻衣闭门三日,倏然心性大改,浑噩再也不念亲眷,独自上路寻了那家仇怨。

他走得不远不近,只记得一处临西偏僻。环山肆水绕了字岳,就遇见一位命师。

“苦难回头,莫要追仇,方可留下一亲隐世。”那人藏在暮色之中,衣袍轻不沾地,倒有几分真模样。

可是年彻衣未听,两眼泛着红,凭念都是为手刃杀妻的叛徒。

直到背身离去前,又听到了对方轻留一言:“下回我在西周的无水之地等你。”

字句平淡如水,讲来也是笃定。

曾经的刀圣一瞬怔住,莫名记在心里。步履却不停下,随流入风里无所踪迹。

那阵风轻飘飘,兜起尘沙绕过了云日。

洛方颤过眼里的震然,勉强捉着几字,听到小孩问道:“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了。

他记性一向不错,年彻衣血刃了仇人,亦是寻到了西周无水处。

山岳后院之远,山里的那间祠堂。

洛方只去过一回,却深刻记得牌位上刻的玉腰奴。飞兽离水陆,而回门派的时候,路途百里更无一处水源。

“节哀。”可就算是李奉山,也无力于因果之间。

青年看破了生死,仍由她人斗转了命数。所以刀圣跋山涉水,也只等来寥寥二字。

“节哀……”洛方闭了闭眼,看着小孩也变得沉默。

苦难回头,莫要追仇,方可留下一亲隐世。

当初的卦辞不少只字,也叫人可笑可怖可悲。

师父一生悔过回头,亡妻又离子。连带女儿也不亲近,逃家所许之人非良配,临终亦是匆匆看了一眼骨肉的裹布。

姓甚名谁,尽是不知晓。

“所以我时常在悔,若是听了他的话,还能救女儿吗?”年彻衣猛然捶下手拳,即便绽雪如飞,眼里却沉下落寞。

悔过无法还债。

只能叫旁人为此哀叹,让一切不似假话,真心真情真难舍。

而李奉山也先知诸多,瓮里藏了一环又一环的谋计。

“只怕今日所见,也是前辈所为。”洛方无力多言,目光朝向裹布的刀具,一时神色晦暗。

“原来……我这么早就入局了。”

所谓传承的无剑,着相看似不同无刀,一脉功法却狠戾无情,连扫起的余风也是杀人之刃。

如是一只绽开的玉腰奴。

入茧无知无觉,后来舍得以身破局,最后重见所谓的真相。

“还真是……大师兄赢了,呵。”

少年意味不明笑了声,倚着山雪之前。看着小孩枕在肩上,眸光随同日出澄亮。

那是一切尚早的时候。

即便师父没有说完余下的悔意,总归到来不明。最后都让他猜得干净,又叹人心路拐弯也是曲道。

“可惜了,即便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洛方垂下眼,合指将掌心的光攥紧,随同也走下山。

来时不欢而散,归去相谈甚欢。

两人似乎又言讨了几句,振作之后,年彻衣将小孩放回雪地,牵手一步步走下坡。

这盘棋终是落下了最重一局。

“为人本,以诚字布局。”随着清响一声落下,白棋向前空列了几步,险险追上黑棋的围拦。

小孩抬起笑眼,仔细打量对桌的仙人,“如何?”

吕布谷还在颦眉,面上也未敛尽那一丝惊诧。

他似是沉思不少,捡物的两指磕了磕桌面,良久才叹一声:“你倒是大方不少。”

“中原不是有一句?士别三日,还请另眼看我,好先生。”

小孩答得极快,只是对桌毫无回应,唯有啪嗒连声的走奕。

吕布谷仍是垂着眼,指动之间,探棋如是探人心。

洛方漫不经心一笑,看见自己不碰半子,照旧由着对方吃了废兵。

“如何?”他又问。

79.

一棋定乾坤,一声合泾渭,巧夺将军也留情。

小孩呼息缓下,看着仙人停住了手。那道目光巡过黑白之间,话里更是玄机。

“李月蝉让我杀你。”

对方的指尾微动,掠棋行上纵横交界,恰巧落在围谷入口。

洛方向前扫去一眼,忽然笑了声。

盘上的络绎不绝,看似兵戈往来,烽下却持平着一滩死水。

就如先前舍了三步弃子,眼下娓来一弈,坐视环伺的反杀逼近,获利数来也是三步弃子。

不多不少,不早不迟。

看似或为投诚,却是吕布谷顺上挑了杆,有意共走多条船。

正同仙人运阵之妙,使弈悬在远近,仿佛分寸勒了马缰。倘若他人险走再快一步,这局的输赢又会不同。

毕竟还棋只是三分礼,兵不用疑难成路,路不走险终无兵。

吕布谷深谙此道,又知晓身在烂柯之地。同檐逢下,外缚了诸多的祸心诡计。

若想离身在外,今日之日他必须接,亦是不能接——来往人士皆非善茬,任谁也在布棋。

何不如自退一步,择渔让利。

“李清明让我救你。”

如是奉上的字句不明,案桌却连递过信纸,一山眉间也少了几分冷色。

仙人终于不再轻视凡人之子,“我所说都是实话。”

他只道来寥寥三言,连拂袖也是随意。三声却绕透了风,难缠亦见真切。

小孩心有所感,指尖触碰那些纸字,触目一行就读出了其中真意。

“大长老与我最是好,杀我也为第一人。”

洛方漫漫笑了声,看着自己折起手里的信,攥力逐字撕成一片飘絮。

光影斑驳照下,两双眼转过烛火,从过去看透虚空,连声音也恰融在一块。

“四长老不愿我活得好,也不愿我一时白死。”洛方说着,目光再次望向屋外。

月晃朦胧下,谁人匆匆踩过屋外的雪,只留黑袍曳尾偏飞。

长影随流波长,又张扬一只金兽在背后展翅。那些鎏金散漫,碎光胜比天顶一池银汉。

小孩凝视了片刻,神色沉为平潭,回身继续收捡一桌的废棋。

“不去追?”

沉默之久,吕布谷忽然问出一声。

对方并未如愿歇下,听着耳边时而细响,倦意早已消却。此刻离了案桌,正在徘徊半地。

小孩眨过眼,看着人影晃到面前,回话似有所指:“先生不是出手了?”

“可我方才在你眼前。”

吕布谷忽然又近一步,踩着驳影,停在洛方的身旁。

他见仙人弯下身,几乎罩下全然的压迫,又问道:“你这是何意?”

附耳几字稍带霜寒,那声冷笑轻乎,却也扎尽了杀意。

小孩对望咫尺的冷面,一时又垂下眼,“哪来什么意思……就算不为同盟,我与先生也是好友呀。”

他念话善在取巧,任是神色莫测,话里仍旧笑盈盈。

“而我只会真诚待友,万一还打动了先生,岂不是更好?”

“三日当真另眼相看,让你说得这般好听……同友自然是好。”吕布谷也笑了声,如是鸣剑出鞘,转面倏然一传冷呵。

“既然真诚待我,无妨拿出诚意——”

随着呼息促下召令,尾字刚一落地,两道身影也在须臾分开。

道风灌耳之急,藏袍连地退步,匆匆携身避危。只是少小到底弱势,迫面的浩光大绽,锋芒已经悬刃在眼前。

危及近乎咫尺!

不待他人运身即离,抬眼隐现一丝微芒,腰刀也是见影而应。

那股横力化兵相悖,击声似琼觞,与双刃恍然对衔一线。两人落身对面,恰与彼此对望眉目。

“可是这般打动?”吕布谷已然睁开眼,乌沉仍有蒙着一层帐。

阴霾照不见片影,连同咬出几字狠戾,凭添了丝缕冷意。

洛方抑住冲动,看着小孩狼狈吁出一口血,又握拳忍下腕骨的脱力,持住刀身向前走动半步。

“我还有更好的。”他凿紧了字眼,也注视仙人的眼,万般不敢疏忽。

悬目一剑还在盛势逼人,而尖峰瞄向之处,正对着山眉的命脉。

“没有下次。”

四字度时之久,再是一声剑鸣再起,吕布谷终于收回了剑。

小孩悄然收住伤,靠在桌边,安静看着仙人重合双眼,随后几步偏离了身旁。

“小心别死了,白白省得三句话。”

那身雪袍走入风中,偏与皑皑冷霜,只仓促留下一句善言。

而死字听得无意,所示的诫告倒是昭然。

洛方沉着脸,眼看过去不知其意,痛楚莫名又缠上心扉。

“谁也救不了,真可笑……”少年低唤一声,隔着虚空拥住了小孩。

啪嗒。

水珠顺指滴下,暗色也在顷刻簇拥而至。它们覆没烛火,从身后蔓过眼前,裹着两人沉沉坠下泥泞。

随着暗流逐去,斗月也穿过三季景。赶着时岁催来一声声棋落,因果已经传在字句之间。

“师父,您快离开这里!”

“中原大难在即,您非去不可……顺着此路不必回头!”

“我自生来就在北地,是血煞教的少主,也要争承继人。”

争声藏尽心绪,晃如火烛一瞬召回堂亮。窸窣响动之后,两人疾步踩过雪地。

漫天的白茫还白发,咋眼却不复故人。

洛方抬起头,只眺望远处追来一抹红,身后的小径始终未踏上一人。

他回念每句话,再次记起这一日雪下。

仙人破天引天火,这场灾厄从年经久不息。加之五洲不愿归武林盟,中原动乱一片打杀,盘上的棋子也各自封步。

而血煞教窥伺已久,她者或有意动,如今正是讨价信物的好时候。

“可是一切与你何干?乖徒儿,你并不为这天下。”

倏然一句落声,洛方与过往的猜忌倾散。

他自知为人算计如甚,逢者皆是编排,连李月蝉也以为是贪天下。

可是并非如此。

天下不过二字,权利也不过二字,于他而言只是扼脖的困障。

那些朝夕相处,到底都不如年彻衣看得清。

虽不知他与李奉山预见如何,只有那柄无剑终守诺言,为守卦辞一句,执意要洛方回到人间。

若回本心故。

少年颤动眼睫,轻轻嗯了一声,又顺从身边的小孩摇头。

“可是我必要为天下……师父,我要活着。”他们同说。

“这是何意、你怎不能活着?!”

胡来一言自相矛盾,曾经的刀圣听闻怔然。随着心弦下沉,莫名猜到了些许缘由。

而小孩也当真回道:“佛罗刹给我们都喂了毒。”

毒,此生一解的毒。

年彻衣屡次见它牵制了千人万人,昨日能是手下人马,今日也能是所谓承继人。

他难得陷入了沉默,迎过小卷风沙,望着寥寥几只鸟儿飞远。

“走吧。”

良久之后,须发都半白的刀圣喝了口酒,“咱们回去吧。”

仿佛随意几个字,洛方却听到镌尾垂下声,像是悔过回头的无力。

而他也做不了。

只能看着自己眨眼,闷声说对不起。

师徒两人一路走得悄静,直到远近再见那抹红色,重重围兵也来到身旁。

“心软了?”

李月蝉温柔笑了声,似早有所料,鞭抽在皮肉的狠戾一瞬见血。

年彻衣作势要拦,却见长鞭偏绕,临空又抽下响亮一声。

她并未惩罚对方,而是直面那身藏袍。

“我从不劝他人,小洛方,血煞教的大权在你。”女子又是一笑,采步轻盈,经由雪地无声来到跟前。

那只手抬起了小孩的头,只是问他:“你要吗?”

洛方闭上了眼,丝毫不敢看年彻衣,然后听见自己说。

“你放了师父。”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四十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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