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少小愁虽故下,转念又真切刻在心底。
年彻衣穷尽了一生,痴刀不问世,只为寻得刀上至臻。
任是天涯广地,他背乡远行迢迢,最后通悟了刀圣之境,心上却生有两悔。
“乖徒儿,你且记着此生不负己。若是记了一笔混账,哪日到头都难算……就像我曾有个女儿。”
明轮的光丈敲点万物,洛方一时醒神,听着师父沉声讲来故人。
世传一悔为阴阳分离,情义不由己。
年彻衣少时有为,早早承师就许相思。他与师妹皆是痴于刀术,两两出山之后,比肩可谓登对恩爱。
可惜天公不作美,某次的仗义遭逢了背刺,爱妻一时卧伤在怀。
“遥记、拾梅与郎上载年……竹马牵吾下斗生……吾爱。”
她人且念得轻了,拂手从脸庞摸过了一行血,连捎带的纸包都散了一地。
那是女儿爱吃的枣糕,他们此路本该回到家屋。
“卿卿!”
年彻衣颤着手扶住妻子,竭力止住几处血。可是来者杀意具现,非得要拿下一人性命,何况刃上还有烈毒。
等到他用尽了手段,低下头再听的时候,后来都是无声无息了。
“卿卿……?”
不知是否急雨生寒,相抵的额首泛冷。女子已经合着眼,含笑仿佛睡得安详。
年彻衣捏合了掌心,眼里碎影难安,忽而伸了一手轻轻为她挽过乱发。
“亏我猜了多年,原是遥记吾爱……哈!我真是该死……”他紧住双臂抱着所爱,如同狼狈收尽了声息。
为免妻子走时不宁,连余字都不敢悲念。
两人平定了乱世多年,蹉跎又回,莫在世间最后又遭罪。
就如刀圣为江湖拼杀半生,连只字都难念一回。妻却留下谜底,半字足见眷恋,也永记了两人的相许之言。
“是我无能,竹马何与卿老……怎能配你、怎又不是让我去死!”
沧悲寄下青雨,和着回荡不公鸣,如是踉跄几步淌过了血地。
半山皆无人应。
后来年彻衣闭门三日,倏然心性大改,浑噩再也不念亲眷,独自上路寻了那家仇怨。
他走得不远不近,只记得一处临西偏僻。环山肆水绕了字岳,就遇见一位命师。
“苦难回头,莫要追仇,方可留下一亲隐世。”那人藏在暮色之中,衣袍轻不沾地,倒有几分真模样。
可是年彻衣未听,两眼泛着红,凭念都是为手刃杀妻的叛徒。
直到背身离去前,又听到了对方轻留一言:“下回我在西周的无水之地等你。”
字句平淡如水,讲来也是笃定。
曾经的刀圣一瞬怔住,莫名记在心里。步履却不停下,随流入风里无所踪迹。
那阵风轻飘飘,兜起尘沙绕过了云日。
洛方颤过眼里的震然,勉强捉着几字,听到小孩问道:“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了。
他记性一向不错,年彻衣血刃了仇人,亦是寻到了西周无水处。
山岳后院之远,山里的那间祠堂。
洛方只去过一回,却深刻记得牌位上刻的玉腰奴。飞兽离水陆,而回门派的时候,路途百里更无一处水源。
“节哀。”可就算是李奉山,也无力于因果之间。
青年看破了生死,仍由她人斗转了命数。所以刀圣跋山涉水,也只等来寥寥二字。
“节哀……”洛方闭了闭眼,看着小孩也变得沉默。
苦难回头,莫要追仇,方可留下一亲隐世。
当初的卦辞不少只字,也叫人可笑可怖可悲。
师父一生悔过回头,亡妻又离子。连带女儿也不亲近,逃家所许之人非良配,临终亦是匆匆看了一眼骨肉的裹布。
姓甚名谁,尽是不知晓。
“所以我时常在悔,若是听了他的话,还能救女儿吗?”年彻衣猛然捶下手拳,即便绽雪如飞,眼里却沉下落寞。
悔过无法还债。
只能叫旁人为此哀叹,让一切不似假话,真心真情真难舍。
而李奉山也先知诸多,瓮里藏了一环又一环的谋计。
“只怕今日所见,也是前辈所为。”洛方无力多言,目光朝向裹布的刀具,一时神色晦暗。
“原来……我这么早就入局了。”
所谓传承的无剑,着相看似不同无刀,一脉功法却狠戾无情,连扫起的余风也是杀人之刃。
如是一只绽开的玉腰奴。
入茧无知无觉,后来舍得以身破局,最后重见所谓的真相。
“还真是……大师兄赢了,呵。”
少年意味不明笑了声,倚着山雪之前。看着小孩枕在肩上,眸光随同日出澄亮。
那是一切尚早的时候。
即便师父没有说完余下的悔意,总归到来不明。最后都让他猜得干净,又叹人心路拐弯也是曲道。
“可惜了,即便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洛方垂下眼,合指将掌心的光攥紧,随同也走下山。
来时不欢而散,归去相谈甚欢。
两人似乎又言讨了几句,振作之后,年彻衣将小孩放回雪地,牵手一步步走下坡。
这盘棋终是落下了最重一局。
“为人本,以诚字布局。”随着清响一声落下,白棋向前空列了几步,险险追上黑棋的围拦。
小孩抬起笑眼,仔细打量对桌的仙人,“如何?”
吕布谷还在颦眉,面上也未敛尽那一丝惊诧。
他似是沉思不少,捡物的两指磕了磕桌面,良久才叹一声:“你倒是大方不少。”
“中原不是有一句?士别三日,还请另眼看我,好先生。”
小孩答得极快,只是对桌毫无回应,唯有啪嗒连声的走奕。
吕布谷仍是垂着眼,指动之间,探棋如是探人心。
洛方漫不经心一笑,看见自己不碰半子,照旧由着对方吃了废兵。
“如何?”他又问。
79.
一棋定乾坤,一声合泾渭,巧夺将军也留情。
小孩呼息缓下,看着仙人停住了手。那道目光巡过黑白之间,话里更是玄机。
“李月蝉让我杀你。”
对方的指尾微动,掠棋行上纵横交界,恰巧落在围谷入口。
洛方向前扫去一眼,忽然笑了声。
盘上的络绎不绝,看似兵戈往来,烽下却持平着一滩死水。
就如先前舍了三步弃子,眼下娓来一弈,坐视环伺的反杀逼近,获利数来也是三步弃子。
不多不少,不早不迟。
看似或为投诚,却是吕布谷顺上挑了杆,有意共走多条船。
正同仙人运阵之妙,使弈悬在远近,仿佛分寸勒了马缰。倘若他人险走再快一步,这局的输赢又会不同。
毕竟还棋只是三分礼,兵不用疑难成路,路不走险终无兵。
吕布谷深谙此道,又知晓身在烂柯之地。同檐逢下,外缚了诸多的祸心诡计。
若想离身在外,今日之日他必须接,亦是不能接——来往人士皆非善茬,任谁也在布棋。
何不如自退一步,择渔让利。
“李清明让我救你。”
如是奉上的字句不明,案桌却连递过信纸,一山眉间也少了几分冷色。
仙人终于不再轻视凡人之子,“我所说都是实话。”
他只道来寥寥三言,连拂袖也是随意。三声却绕透了风,难缠亦见真切。
小孩心有所感,指尖触碰那些纸字,触目一行就读出了其中真意。
“大长老与我最是好,杀我也为第一人。”
洛方漫漫笑了声,看着自己折起手里的信,攥力逐字撕成一片飘絮。
光影斑驳照下,两双眼转过烛火,从过去看透虚空,连声音也恰融在一块。
“四长老不愿我活得好,也不愿我一时白死。”洛方说着,目光再次望向屋外。
月晃朦胧下,谁人匆匆踩过屋外的雪,只留黑袍曳尾偏飞。
长影随流波长,又张扬一只金兽在背后展翅。那些鎏金散漫,碎光胜比天顶一池银汉。
小孩凝视了片刻,神色沉为平潭,回身继续收捡一桌的废棋。
“不去追?”
沉默之久,吕布谷忽然问出一声。
对方并未如愿歇下,听着耳边时而细响,倦意早已消却。此刻离了案桌,正在徘徊半地。
小孩眨过眼,看着人影晃到面前,回话似有所指:“先生不是出手了?”
“可我方才在你眼前。”
吕布谷忽然又近一步,踩着驳影,停在洛方的身旁。
他见仙人弯下身,几乎罩下全然的压迫,又问道:“你这是何意?”
附耳几字稍带霜寒,那声冷笑轻乎,却也扎尽了杀意。
小孩对望咫尺的冷面,一时又垂下眼,“哪来什么意思……就算不为同盟,我与先生也是好友呀。”
他念话善在取巧,任是神色莫测,话里仍旧笑盈盈。
“而我只会真诚待友,万一还打动了先生,岂不是更好?”
“三日当真另眼相看,让你说得这般好听……同友自然是好。”吕布谷也笑了声,如是鸣剑出鞘,转面倏然一传冷呵。
“既然真诚待我,无妨拿出诚意——”
随着呼息促下召令,尾字刚一落地,两道身影也在须臾分开。
道风灌耳之急,藏袍连地退步,匆匆携身避危。只是少小到底弱势,迫面的浩光大绽,锋芒已经悬刃在眼前。
危及近乎咫尺!
不待他人运身即离,抬眼隐现一丝微芒,腰刀也是见影而应。
那股横力化兵相悖,击声似琼觞,与双刃恍然对衔一线。两人落身对面,恰与彼此对望眉目。
“可是这般打动?”吕布谷已然睁开眼,乌沉仍有蒙着一层帐。
阴霾照不见片影,连同咬出几字狠戾,凭添了丝缕冷意。
洛方抑住冲动,看着小孩狼狈吁出一口血,又握拳忍下腕骨的脱力,持住刀身向前走动半步。
“我还有更好的。”他凿紧了字眼,也注视仙人的眼,万般不敢疏忽。
悬目一剑还在盛势逼人,而尖峰瞄向之处,正对着山眉的命脉。
“没有下次。”
四字度时之久,再是一声剑鸣再起,吕布谷终于收回了剑。
小孩悄然收住伤,靠在桌边,安静看着仙人重合双眼,随后几步偏离了身旁。
“小心别死了,白白省得三句话。”
那身雪袍走入风中,偏与皑皑冷霜,只仓促留下一句善言。
而死字听得无意,所示的诫告倒是昭然。
洛方沉着脸,眼看过去不知其意,痛楚莫名又缠上心扉。
“谁也救不了,真可笑……”少年低唤一声,隔着虚空拥住了小孩。
啪嗒。
水珠顺指滴下,暗色也在顷刻簇拥而至。它们覆没烛火,从身后蔓过眼前,裹着两人沉沉坠下泥泞。
随着暗流逐去,斗月也穿过三季景。赶着时岁催来一声声棋落,因果已经传在字句之间。
“师父,您快离开这里!”
“中原大难在即,您非去不可……顺着此路不必回头!”
“我自生来就在北地,是血煞教的少主,也要争承继人。”
争声藏尽心绪,晃如火烛一瞬召回堂亮。窸窣响动之后,两人疾步踩过雪地。
漫天的白茫还白发,咋眼却不复故人。
洛方抬起头,只眺望远处追来一抹红,身后的小径始终未踏上一人。
他回念每句话,再次记起这一日雪下。
仙人破天引天火,这场灾厄从年经久不息。加之五洲不愿归武林盟,中原动乱一片打杀,盘上的棋子也各自封步。
而血煞教窥伺已久,她者或有意动,如今正是讨价信物的好时候。
“可是一切与你何干?乖徒儿,你并不为这天下。”
倏然一句落声,洛方与过往的猜忌倾散。
他自知为人算计如甚,逢者皆是编排,连李月蝉也以为是贪天下。
可是并非如此。
天下不过二字,权利也不过二字,于他而言只是扼脖的困障。
那些朝夕相处,到底都不如年彻衣看得清。
虽不知他与李奉山预见如何,只有那柄无剑终守诺言,为守卦辞一句,执意要洛方回到人间。
若回本心故。
少年颤动眼睫,轻轻嗯了一声,又顺从身边的小孩摇头。
“可是我必要为天下……师父,我要活着。”他们同说。
“这是何意、你怎不能活着?!”
胡来一言自相矛盾,曾经的刀圣听闻怔然。随着心弦下沉,莫名猜到了些许缘由。
而小孩也当真回道:“佛罗刹给我们都喂了毒。”
毒,此生一解的毒。
年彻衣屡次见它牵制了千人万人,昨日能是手下人马,今日也能是所谓承继人。
他难得陷入了沉默,迎过小卷风沙,望着寥寥几只鸟儿飞远。
“走吧。”
良久之后,须发都半白的刀圣喝了口酒,“咱们回去吧。”
仿佛随意几个字,洛方却听到镌尾垂下声,像是悔过回头的无力。
而他也做不了。
只能看着自己眨眼,闷声说对不起。
师徒两人一路走得悄静,直到远近再见那抹红色,重重围兵也来到身旁。
“心软了?”
李月蝉温柔笑了声,似早有所料,鞭抽在皮肉的狠戾一瞬见血。
年彻衣作势要拦,却见长鞭偏绕,临空又抽下响亮一声。
她并未惩罚对方,而是直面那身藏袍。
“我从不劝他人,小洛方,血煞教的大权在你。”女子又是一笑,采步轻盈,经由雪地无声来到跟前。
那只手抬起了小孩的头,只是问他:“你要吗?”
洛方闭上了眼,丝毫不敢看年彻衣,然后听见自己说。
“你放了师父。”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四十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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