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看够了吗？”
树林无边无界，同一道声念着相熟的字。只是洛方并未回头，沾血的衣袍从半空垂下。
但见身影自如运转轻功，他踏实了地面，一瞬朝旁边躲开。弯臂提着刀亦是划破风声，从空鸣里长啸出杀意。
铮——
兵戈往来无情，洛方肃正一双狠目，劈刀挽刃不改道，从四溅钝开的血泊寻一人。
李清明。
他颤着眸光，心中千千万万的声音都在唤：李清明。
那一伞绿藤垂在眼前，飘忽的身影俱现，手腕正使着把柄纵下力。只待木骨砌上锋器，流风再是一转，雾色逆溯，缓缓露出了青衣与细雨眉。
“当真是你……”
相熟的面目经年不变，心火焚炼的恨亦如此。
少年面色不改，狠力更聚在对锋之间。他不耐听刀剑的喧嚣，难得止不住戾气，招式瞧来乱无章法。
然而也只是表面。
破光的刀并未穷途，蛮横驰骋了上风路，能剔活人皮骨、能剜多心眼。
此举若是无心留意，旁人便会上当。可惜这位旁人不但有心，知晓再细细数来，每一刀皆是毫无破绽。
“惑人穷追，小少主的劣性一如既往。”
压嗓低如昏沉的雾，诉说之言平平无奇，却让洛方提了半分心思。
他意在快劫了对方的命，如今设局仓促，李清明无意上饵。好似看破这一场困瓮，始终不追不逃。
“杀归杀，总要守好命门。”
青衣丢下的有心话不长，不比一把长器交纵埋入深雾。这人停在影下，留着洛方一时怔然了心思。
“你……”
“你且来。”轻言细语如昭示，只是少年还未举步，就被无形的风拦住。
那股悬力熟悉，紧咬着身躯困在原地。直等吕布谷不远不近，掐动指诀，将他也拉回了身边。
“有分寸找死？”
稍冷的话低在耳边，刺寒逐一字愈沉。它抚着双目，也令洛方缓过神，听到后半言：“他要杀你。”
“我知道。”
少年没有多说，指尖一下又一下摩挲无剑的锐芒。想这一山的险峻都被磨平，他有何不能？人者如何不能！
无言的话破如刺，扎入那双深目，生根育出一片野心。不多不少，足够倒影了仙人的面貌。
只见吕布谷淡淡应下一声，问出四字：“你想他死？”
“旧人不死，我亦心难安。”洛方说着话，余光尽在伞下的独影，身躯一瞬从束缚得回了自在。
而仙人相随在后，且与少年的每一步铺张虚影，他们并肩踏入了雾深处。
眼前的树丛庞然，底下仍旧站着一人。
“李清明。”
先前能跟宋年庭称道一句长老，是为顾念旧交。洛方心中通透，深知谁真正想取自己一命。
他暗里冷下眼，反身踢开了波荡的风。背后有一只蝶扑空，顺着靴力飞上半空，与周遭的斑斓聚成一片花。
而花下还淌着明艳艳的血。
嘀嗒——
少年嗅着味儿，方才发觉仙人甩了指尖的绛珠子，抬眼徐徐看一片昏暗。
“如何这般唤我？”尚有飞兽亲昵在身边，青衣还是原处不动。指骨拂过，伞面倾斜尽是青藤叶。
“即便血煞教早已更替，我也曾是人师。”
李清明从中择取一片绿意，同样沾染血珠，不紧不慢喂给贪婪的一张齿牙，好似话里随意：“小少主以为呢？”
隔了之间光影，两双眼就此相见，波澜了彼此心中的暗流。
“你？”
洛方歪过头，束高的尾发洒洒落下。细碎垂在眉骨，遮了降寒一双眼，道来盈盈一句笑：“你也配？”
他念得无情，独有一丝一缕的恨意是真切。那柄刀再次出袖，同踢步踩下飞兽，刃上的杀只对一人。
“生死有命，你怎配！”
“急火攻心，小少主且仔细了。”李清明温着眉目，摇头不甚赞同。靴履安静在地上，轻盈拊出袖抵了怒刀。
那道目光也轻，仿佛从斑斓穿梭了岁月——在此之前，尚有一把屈力的刀正停在命门。
“任何事，都要有命才能做。”
“多年过去，你的假意还是蛊惑人心。”洛方偏头哼了一声，松开刀刃的压重，几步退回光下。
这话来得突然，也是意有所指。如同少年的眼珠绕走半寸地，余光见到朦胧一道影。
方才若是刀落，怕也讨不着好处。
纤长的身袍隐在雾霭，利爪泛光，迫留原地一动不动。而李清明毫无召令之意，目光仍在徘徊这一行旧人。
“小少主也不差。”他最后看向了吕布谷。
仙者一路浴血杀无穷，如玉的长指还凝着滴血。只闻几声立下，对方徒手撕碎了羽翅，一剑未出，凭着蛮力从祸乱里脱身。
此时虽不出声，洛方却知这人在看戏。
天下的四方地之远，只要有一日人者，永远都生一群斗祸与事端。
“都想要我的命，有何不差？”洛方对此嗤之冷笑，几步后还要追讨几句讽言，却倏然听到对面也一阵轻笑。
“怎能如此识大体……难道小少主不知？”
伞下传出轻言，李清明终于轻移寸步，与打面的杀招错过了身。
他借一群蝶羽遮掩，若隐若现在斑斓里。
“我该知道什么？”熟知对方迂回成谋，洛方直觉有古怪。瞟目看往身旁的仙衣，心里扎下一细一微的奇异。
他知道方才是谁出手，却不知其味，只看见吕布谷也低着眼。
这一刻他们都在看彼此。
“好一副情意之象。”而此前种种不清的时候，李清明又走了近地。一手挽起青藤帘，眼光忽明忽暗。
“小少主当真不知？”
洛方回过心思，稍息还见着透光的乌珠子倾倒。里头什么也没有，独放了一人影。
“不知。”他嘴上说着话，心里也说。
不知，不敢知。
“看来这位仙人不愿说。”可惜心注定不相通，垂青的人者温笑，还是落下了话头。
“我向来行善事，何况今日的生死不定，便与小少主说一说。”
李清明曲折了指骨，一手摸着暗处的年轮，不轻不重叩响树下的空门。在两道注视之下，这人踩着荒野草根，向里面踏入一步。
“你们离天霸一刀，就差一块坟。”翠绿覆盖了腐朽，长指悬空一点，来往徘徊与两人之间。
“他知，你不知。”
144.
天霸一刀？
经由人刻意说起，洛方终于想到了久来回避的事——眼前这位仙人流落凡尘，执意是为找寻仙剑。
而他独有一颗剑心，长久悬殊在生死之间。方才不过头点地的功夫，已然被判给一方死。
这块坟来得快，仿佛亡路的几日迁就都成了假。
“你找到它了。”
少年语气难辨，捲住五根指骨。半晌睁着一双深目，探望的人也是深不可测。
仙者没有回应这句话，任凭交纵的光影罩了半身。正如他每步走在身边，照旧低下目光，睫帘藏住的流光并非杀。
那缕微芒化存了柔，像轻纱一样朦胧，盈盈又透着谋算。
里头算着什么？
洛方忍不住倾身，抬头与仙人近于咫尺。绵绵呼息间，窥清了倒影的自己。
那片深衣被雾盘缠，风吹又撩起了丈幔。计以帘纱后是一条暗流，翻涌破出心尖，上头砌的荒骨竟然开出了花。
“我找到他了。”吕布谷忽然说。
两双眼并为一瞬凝望而来，看那朵雪色花盛举高头、遇风不散。正似今日他们穿过白茫，始终看到彼此。
“那为什么拖住我的命……”
洛方眨动了眼，叩着腕间的赤条蛇，忽然轻笑一声：“一条烂命，你竟是当回事？”
“不知道，想做就做了。”每一字都属仙人的傲慢，他道来是轻，听在有心人的耳里却如鼓重敲。
洛方垂下眼，还未转恻那一话锋，眉心忽然淡落半点的凉意。
近身的袖衣已经洗染血色，斑驳之上，是吕布谷的一双迷惘目。这人必然不知玲珑心藏了大世，喜怒哀乐、愁嗔悲平。
独一味都叫人牵肠挂肚，何况为爱者俱全。哪怕沾上一丁点，都足够叫人醉。
又何况此仙本就无情。
心知如此最好利用，洛方一时难捋思绪。这会儿抬起了眼，恍然又听见对面说道：“先前不是说……你本性难改？”
独出的五个字落，少年怔在原地。莫名握紧了指尖，一点点抿化其中缱绻。
“你还记着这个？”
驳话还未翻出舌齿底下，他眼前晃过影，看着无情仙早已逾越咫尺，载复的字句刻满了认真。
“北地不出荒谬骨，不谈懦弱人。”
吕布谷拂过了长指，贴腹抹着人者的眉，低头所说不见半分假，“我想也是。”
他离得更近了，一呼一息缠住了洛方仅留的退步。
“拿回来。”
不等唇齿相交，少年突然冷下眼光，偏离了额首。那缕杀意不为仙人，而是身后的李清明。
亦或为藏着躲避的慌，他说：“既为我英骨，那就拿回来。”
“你确定？”这回被动的人换成了吕布谷，虽不露一点惊色，超出算计之外，他还是向洛方多看了几眼。
而洛方的目光还在顾盼，长道暗影下，远近等候了一身青衣。
“我不甘心。”良久之久，他放出赤长的蛇。扬举的身势如字骨一般，铭写着必杀其人。
“你甘心？”
睁来的眼倒向了太多凡物，吕布谷淡下那道影，不知为哪句话，颔首似有所指：“为谁？”
仙人心知这寥寥几句的斟酌，凝神目可见暗里一切声色。所看洛方为生死而颤腕，眉山畏于大仇不得报，却也让恨目抵去了那些惧怕。
畏畏缩缩，凭什么称一句北蛮人！
“此剑非凡，李清明试探是假，必然所求为它……我虽一介凡人，却知道孰轻孰重。”洛方确是硬骨头，咽下了苦，只睁着如蛇兽抵牙的一双眼。
“这不甘为我师父、为山岳门，也为你困苦人间！”
愈重的每一字落，少年重新安静下来，轻巧挑起了发下的寒潭目，“他说生或死，我偏要我生。”
“你既不甘，我亦是。”
吕布谷低头嗯了一声，深意浅浅藏在眼里。只待谋化入细光，踏步还是随了那少年的影。
他们早无回头路。
树下的藤青荡起了风，看似覆茁的生机，却徘徊数不清的飞兽。如今一切后路不定，独剩下幽邃的洞门。
而青衣仍是没有召令那道影，独身罩着雾，早早陷在其中。
“既然两位说好了，便跟上罢。”长道又传来一声催促，李清明踏动靴履，踩实下一步梯段。
随着嗒嗒连声，贴墙的掌心朝上，托起灯上的万丈火光。
洛方看见青衣燃在其下，轮回收入掌中。他仿佛早知这场结局，头也不回陷入了仄地的黑暗。
绝步之处没有一丝光，经年裹着碎骨，还垂了一片长藤帘。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第七十九回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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