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时序回到布尔津是一周后的清晨，阿勒泰站前依旧是厚厚高高的积雪，他的小车覆盖了一层白霜，停在一堆接送游客的包车里还算显眼。
他的生活一直规律且无趣，就像是某种既定的程序。
比如他现在就该走过去坐进“冰箱”，然后打开发动机加热那些堆积了一周之久的冰雪，然后在两个半小时内开车穿过早晨的雪原回到家里开启两天或者三天的轮休。
但今天在离开车站前他多了一道程序，就像是机器人突然滋生出了自我意识。
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乌泱泱的人群，然后看见了台阶下正中间抓着胡萝卜菜叶子的简飏。
简飏没带口罩，只戴了只黑色的针织帽，一身黑的长款羽绒让他的脸看起来更白也更红。他没什么表情，像个雕塑一样站在那儿，充当了阿勒泰站的一块门牌或者是布尔津桥上的鹿雕，接收着偶尔投来的注目礼。
雕塑在看见他出来的一刻才像是有了生命，简飏呲牙笑了下，他几乎是冲过来的。
商时序顾不上手里还拎着行李箱，他伸手接住热烘烘的怀抱，平稳的声音也带了点慌乱，“慢点，地上有冰。”
“我好想你啊。”
商时序低估了简飏的平衡力，他不仅没打滑，还有闲工夫撒了个娇。
他不在乎自己这张脸在西北的雪友圈子里还算有知名度，也不在乎会不会被人拍到发到网上引起另一轮讨论。
他看见商时序走出来的时候没过脑子，完全是凭本能冲了上去。
“你怎么过来的？”商时序能感觉到他贴着自己的侧脸冻得冰凉，应该是在雪里站了有段时间。
他有点心疼，抬手摸了摸简飏的背，“先去开车。”
五分钟后，雪地越野里才算有了一点温度。
商时序没让冻成冰棍的简飏进驾驶座，他从旅行包里找出两片暖宝宝顺手丢给了简飏让他放在胡萝卜里捂手。
他知道这玩意儿是在精品店花了二十块买的，没有加热功能，只是个玩偶，但简飏很喜欢，走哪儿都揣着。
“给你。”简飏显然没理解他的意思，反而把胡萝卜往他怀里送，“刚捂暖和。”
“自己抱着吧，我不冷。”商时序把车开出雪地，“车上空调开的高，我现在还热着，你怎么来的？怎么不去大厅里等？”
简飏没租车，大概率是打车来的。阿勒泰的包车司机大多都在凌晨出发到火车站接九点到达的游客，简飏如果要蹭这个时间点的车，一定是起了个大早然后在雪地里等着他下班。
其实他开车回家也就三个小时，在雪地里等不如在家。
商时序觉得他挺固执，也挺可爱。
简飏没提自己怎么来的，“我本来要进去的，但是安检口人多，我怕麻烦到别人，而且站那儿方便，你一出来就能看见，省得找了。”
商时序笑了声，“你要真这么来的话，以后车还是留给你，你来接好歹还能坐在暖和地方等。”
“行啊。”简飏凑近了一点，蹭了他袖子一下，“别的不说，开雪地的经验我也不差，你在车上还能再睡会儿。”
商时序没理他，“那我是不是还得给你开工资啊？”
简飏在副驾玩着胡萝卜，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我要价又不高，一趟亲一口行吗？”
商时序跟着笑，“行啊，但今天我开的车，不算。”
简飏急了，“预支一次也不行吗？”
他没怎么给商时序反驳的机会，等车终于停在援疆小区楼下，他迅速地探身亲了一下正在解安全带的人。
“我车没贴防窥膜。”商时序在他想加深这个吻的时候及时把人推开，“家里有吃的吗？我饿了。”
刚谈恋爱的简飏在他这儿跟白沙山的大黄没有区别，年轻人的表达总是热烈地能把他灼伤，回到隐秘的地方更是肆无忌惮。
在他吃了早饭想要回到父母卧室补一觉的时候就被简飏从身后抱住了。
“在你房间睡吧，我陪你躺会儿。”
简飏很喜欢小房间，十平米就像是一颗名为“商时序”小星球，从窗户外的雪景到床头柜的叮当猫，到处都是他喜欢的气息。
床虽然是单人床，但商时序青春期长个子的时候被商春来改造过，睡下两人绰绰有余。
商时序的生物钟在这个时候开始起作用，他没拒绝简飏的黏糊，主动睡在了靠窗的一侧。
简飏没有禽兽到对站了一夜夜班的社畜做什么，他只是很乖地睡到了另一边，借着透过窗帘的一点日光看着商时序。
也许是过久的自我封闭，商时序平时给人的感觉冷淡沉静，像一条快要干涸的河，除了一汪柔和的水盖在面上，更多的是皲裂的河床。
现在他睡着了反而显得好亲近。有着窄窄双眼皮的眼睛闭着，英挺的眉毛舒展，皮肤没有北疆风吹日晒出的瑕疵。或许因为常年呆在火车上，他的脸白而细腻，嘴唇是种健康的粉色。
现在的商时序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很多，嫩生生的像个中学生。
这让简飏想起文娟口中的秋秋。十年前的秋秋应该也是在这个房间，写笔记写累了就借着窗外的风雪入眠。
简飏目不转睛地看这一幕，他光是看着就把一周的委屈和不快抛诸脑后，随后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揽住了商时序的背。
商时序在模模糊糊快入睡的时候感觉到有人在他的背上很轻地拍着，像是哄孩子一样的轻柔节奏。
婴儿在母体内能感受母亲的血液流动和心跳，拍睡某种意义上是模仿这种震动，暗示现在是最安全的环境。
商时序自从确诊乱七八糟的病以后睡眠一直不太好，只不过他工作特殊，有时候必须强迫自己睡着才能保证第二天不耽误事。
他虽然不失眠，但睡得一向很浅。
他已经快三十了，按理说拍拍这种方法对他不起作用，甚至会打扰浅眠。然而今天他在简飏的轻拍中沉沉睡去，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半。
屋子夜灯有点晃眼，卧室的房门紧闭着，有一阵香气从客厅传过来，这让刚睡醒的商时序有一瞬间的愣神。
似乎让他想起过去某一年某个平常的傍晚。
他午睡过头浑浑噩噩，闻着味儿去厨房找吃的，撞见下班的何苏和商春来在厨房里做晚饭。
他们有说有笑的，看见商时序出来又变了脸，何苏举着锅铲气势汹汹地赶他去复习，顺便数落最近地理老师又给她打电话说商时序上课走神。
商时序只要喊一句饿，商春来就会打圆场说先让孩子吃饭。
他打开了卧室的门。
客厅的灯光比卧室更加刺眼，玻璃推拉门里站着个人，不是商春来，也不是何苏。
商时序感觉自己的大脑又开始不清醒，这是第二次在厨房看见这道身影，他走过去喊了一声“简飏”。
简飏做饭难吃，他自觉地点了外卖等商时序起床，但他没想到商时序这一觉能睡这么久，这是他把菜放进锅里第三次加热，没注意身后商时序走过来的动静。
他听声转过身，被商时序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锅铲也没来得及放下，“你怎么了？”
商时序神情像是屋外的夜雪，灰败冰凉。他往前挪了一步，忽然又往后退了回去，伸手接过了简飏手里的锅铲，对他挤出一个笑，“没怎么，我来吧。”
菜色是布尔津一家川菜馆送来的。在这座边境小城能有一家外地菜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价格也相对昂贵。
简飏从前在布尔津去过觉得还不错，这家店除了辣口也做传统川菜，口味清淡也能做得好吃。商时序一天都没好好吃饭，所以他点了不少，摆了有半张桌子。
商时序小口的吃着，他对食物一向没有太大的感想和需求，他在走进厨房的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
在中午睡去傍晚醒来的人总会有种奇妙的感觉。他感觉到自己在某个瞬间从全世界剥离，以第三视角看着不真实的一切，然后飘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
比如现在他一个人在家里吃着普通的晚饭，而对面的简飏是他崩溃下虚构出的意象，在他清醒之后就会彻底消失。
然后他看见虚构的意象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怎么脸色这么差？”简飏低声问，“是不是没睡好，要不今晚你自己睡小房间，我睡沙发？”
他明白商时序不愿意让别人进入主卧，那里残存着他父母最后的气息，也是他最后的心理安全区域。
如果商时序还不习惯跟他睡的话，他不介意在客厅凑合凑合。
“不是，睡久了都有点头疼。”商时序抓住他的手。
触感软的，只有指腹带着常年滑雪留下的茧，温度很高，贴在脸上很舒服。
“你要留在布尔津吗？”他鬼使神差地问，像是迫切地要确认什么。
“嗯。”简飏给的回答很直接，他略过了简华州和韩程的不看好，“我准备在这里找工作，你上班一周我都受不了，别提异地恋了。”
商时序看着他，“这里的工作不好找。”
“问题不大。”
像是担心商时序不接受，简飏补充道，“我的履历去教青训绰绰有余。总之别担心，就算不找工作也没事，我身上还有不少品牌代言，每年都有入账。”
商时序常去将军山，从艾依拉口中听到不少滑雪教练的消息。
青训只有每年春冬才有培训，工作强度大，薪资不高，大多都是兼职。
不过简飏不缺钱，只是找点事情做的话，滑雪教练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
“挺好的，就是你的腿……”
商时序不确定他的腿是否还能做高难度动作，雪场上的潜在危险很多，他怕简飏受伤。
“早好了。”简飏晃了晃腿，示意他自己好得很，“没有网上说的那么严重，对了，雪季结束之后你跟我去北京玩一趟好吗？”
他自然而然提起早就说好的旅程。商时序听出这话的含义，除了旅行，恐怕还要带他去医院看看。
铁热克提回程的路上自己刚答应了简飏要积极一点，所以他低头“嗯”了一声。
简飏因为这句“嗯”整个晚上心情都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饭后他赶了商时序回房间，自己则拿着衣服去洗澡，狭小的浴室里，他借着水声拨了一通电话。
另一头很快有人接起，“喂？”了一声。
“赵医生。”简飏靠在小门上，他脸上的笑彻底淡去，语调也有点沉重，像是做足了心理建设。
“如果一个人出现自言自语的现象，但是说完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种情况到了哪种程度？”
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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