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了新线索，衙门众人确认足够交差，一股脑儿全走了，也带走了瞎子。
永慈寺中只剩刘贵枝还坐在钟架下，依旧望着那个方向。
禹城镇衙门从来不需要过多的真相，如今既已有新线索用作交差，杀害范小舟的两名凶手也已有着落，刘贵枝心中虽还有对袁幸运逃跑原因的疑问，此刻却也不想再多管，此番单纯是想在寺里再多坐一会儿的，怎料凉风习习，她越坐越觉得慎得慌，还是起身准备离开。
一开始是不想回家的，架不住人没目标瞎走的时候很容易走回熟悉的地方——刘贵枝有意识的时候，一抬头已经站在了燕子楼大门口，想到该来的迟早得来，她决定不再拖延，推开门，又是一脚踏进了“深渊”。
再睁眼，地藏的小船已快靠岸了。
地藏大概自己也没想到，这逃亡之旅结束得这么快，坐上小舟，在狂风暴雨中飘过一天一夜，这便又看到了“地藏殿”熟悉的牌楼。
与此同时，忘川河边等候已久的刘贵枝背着手走来走去，正盯着那些河堤思考，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那河堤和上次长得不一样了，比如这个位置，她记得该是向外凸的四角形，这回却变成了向里凹三角形，再比如……
“你还真是和那瞎子一模一样啊，配得很……”
地藏摇摇晃晃爬上岸，吸吸鼻子，说话时不住哆嗦，口水从嘴角流下。
紧紧抱着怀里的小行囊，他撑手坐在了地上，眼睛都睁不开了，一开口却果然逃不过瞎子的话题，“行啊刘贵枝，那会儿在天上看你天天跟个无赖一样，我还以为你说瞎话呢，没想到你居然来真的！怪不得你天天吵着要辞神！原来真是在人间找了个小白脸啊！他如此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你别是偷着许他什么好处了吧？”
刘贵枝冷眼冷面，懒理揶揄。
早在昨天瞎子被杀却重归人间时她就猜到这两尊“大佛”八成是见过面了，她倒不在意地藏知道她的过往，只是地藏此鬼闲时向来爱探人私密情事，若被他知道瞎子早在她辞官下凡的第一日就已经精准站在燕子楼前“偶遇”她了，这鬼绝对得刨根问底，她就是头疼此事，才会一直坐在永慈寺里不想回来。
想到这里，刘贵枝心虚转过眼神，又假装看起一旁形状奇怪的河堤，怎料地藏此次不知为何，竟丝毫未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反是摸一把脸上的水，闲聊般不以为意道，“何必呢？反正都被找到了，他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他是谁，你们俩这么一直装不认识对方有意思吗？还故友？亏你们说得出口……”
刘贵枝已经很久没从地藏嘴里听到人话了，听得一愣，却又忍不住笑他不懂，所谓赖人须得赖人磨，瞎子这些年从没提过要与她相认，自始至终皆坚持和她以挚友身份相处，她又何必戳破这层窗户纸？
“就因为这个？”地藏莫名不满意刘贵枝这个答案。
刘贵枝犹豫点头，不懂地藏话中含义，“昂……就因为这个。”
地藏冷笑，又一次放过了追问的机会，“哼，你最好真是因为这个……我看这少年郎人明明挺好的，你最好别玩弄人家的真心。”
刘贵枝不屑，遥想瞎子为了“诱捕”她，装了好些年见钱就吐的壮举，笃定道，“那是你没见识过他的心思……他不知道从哪把我在天上当过财神的事儿都挖出来了，这些年没少变着法的套我话，这样的人……”
她停顿一瞬，“做朋友就好。”
忘川边一瞬间只剩流水声，二鬼一起安静了许久，刘贵枝觉得地藏今日实在安静得古怪，终于忍不住追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地藏眼中一暗，猛地打了个喷嚏，双眼失去焦点，“昂，想问你长山假/币厂找着没？”
刘贵枝看他这个样子，莫名有些不好受，“没……你又让我调查范小舟的死，又让我找长山假/币厂，这么多活儿我总得一件一件完成吧……”
地藏合眼，心中麻木无法言说，从乱七八糟的一堆手中露出一只眼睛，“行，不用解释了，知道你办不成，所以送你个好消息。”
刘贵枝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什么好消息？”
“哎……”地藏叹气，艰难从包里翻出一个卷轴，赶在刘贵枝伸手来接前扔到了她的脑袋上，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刻薄，“刘贵枝……你知道有我是你多大的福气吗？你要是能有那些家伙一半的感恩之心，我现在早就回到九霄青天上了！”
刘贵枝懒得理他，摘下头上的卷轴，理了理发髻，两手将卷轴展开，上面两个大字“流囹”，她下意识觉得这是个人名，却不懂其中含义。
“隔壁无尽意老儿殿中的勾魂使。”
刘贵枝依旧一头雾水，实在没看出手里这“流囹”和长山的事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说啊……有我是你的福气。”地藏遗憾摇摇头，为刘贵枝感到羞愧，“十个阎罗殿，除了我的，九个，我都跑完了，每一条和流囹有关的消息我都记在这儿了。”
他点点自己的脑袋，只剩苦笑。
但刘贵枝依旧没懂——流囹和十个阎罗殿又有什么关系？他难不成同时给十个阎罗殿干活？
地藏撇嘴，点点头又摇摇头，“可以这么说，但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因为我发现，流囹勾回家的那些鬼魂，在十殿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前科。”
“前科？”
“比如生前杀过人，死后吓过人，或是像范小舟，被某个笨鬼误招过魂……”他迅速举了几个例子，“再或者，和别的鬼发生过激烈的矛盾，再再或者，生死不明，可能杀过人，可能没杀过人，总之就是高风险，随时有出事的风险——他专勾那种人回家。”
说着，他看了看刘贵枝手里的卷轴，那上面列举了很多实例，“就好像捡破烂一样，他专拣那些没人要的鬼，每天不用到处奔波，只要盯着十殿中是不是又有鬼出了事故，被赶出了地府，他适时出手，将这些鬼搜罗进自己麾下，高风险高回报。靠着这一招，他已经连续多年荣登勾魂榜榜首了。”
他面无表情，又变出一册名单——很难想象，那小小的包裹中，竟全是为刘贵枝准备的东西，若不是为了它们，他这些天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刘贵枝接过名单，上面分别用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墨水标出了不同的区域，看得出来，做此名单的人下了大功夫，“呐……比如红色这个几个，就都是死前杀过人的。”
听到这，刘贵枝有些恍然，她推开地藏的手，看看自己手里的卷轴，难以置信，“你不会是……想让流囹来收走我吧？”
“……”地藏无语，“我是觉得流囹会收走范小舟。”
范小舟是什么人？一，曾生死不明；二，曾被刘贵枝误招魂；三，被卷入一场迷离的杀人案——就是流囹最喜欢勾的一类鬼。
地藏：“范小舟的魂如今很可能在他手里。”
刘贵枝：“所以呢？”
地藏：“我要你去找流囹，从他手里要来范小舟。”
两个眨眼后。
“你要我去找范小舟？？！！”
刘贵枝大惊，不敢相信地藏竟会主动给自己接近范小舟的机会。
“你……”她小心翼翼试探，“不怕我把范小舟拐上天当财神了？”
“嗯。”地藏说着抬头远眺，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暗了下去，眼波流转，好像两方深不见底的漩涡，片刻后，他莫名松下一口气，“刘贵枝，只要把这笔账清了，未来你再想做什么，只要别太显眼，我都只当没看见。”
说到一半，他余光瞥到一旁奇形怪状的河堤，还是吞下了最后半句话——放你走了。
刘贵枝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些年为了清账，地藏追在她屁股后头犹如逼儿子考状元的爹娘，就差让她再死一回了，怎么今日性情大变，竟突然松口要放自己离开？另外，她更有些糊涂的是，范小舟和长山假/币厂的账又有什么关系？
地藏又是一声叹气，十个手组成五个交叉的拳头，排队托在他的下巴下，“你果然，一点都没去了解过长山的事儿，是不是？”
说着，他主动上手拉开了卷轴的后半边，指着上面一段话道，“范小舟这人，你可知他从前是干什么的？”
刘贵枝疑惑，回忆起那日在永慈寺，瞎子曾向自己简单说起过范小舟的经历，“盐场监工，好像当过一段时间盐场的监工。”
地藏：“那你可知道他是什么盐场的监工？”
刘贵枝注目，知这话中有话，“难不成……”??
“长山盐场。”地藏莞尔，很快肯定了刘贵枝的猜测，“范小舟其人，从前正是在长山盐场为监工。”
长山的案子刘贵枝多少也了解过一些，印象里，假/币厂初现端倪时，正是套着一座盐场的壳子被周围山民抱怨夜里动静大的。
一开始山民只当这是一处私盐制造据点，白日里没动静，一到晚上便叮咣响个不停，山中时不时还会亮起亮光。山民击鼓找到衙门，称这盐场怕是没有官府的盐引，只得偷着在夜里赶工。
衙门按照抓私盐贩子的路数上门探查，却不想人去楼空时，盐场中造盐的家伙事儿没留下多少，反倒是藏着几个铜币模具。便是如此，长山假/币厂的阴谋被撕开一角，逐步显形。
此番地藏所言若为属实——范小舟从前若真是长山盐场的监工，那他这份差事，只怕是不止有造盐这么简单，找到他，找到他的魂，万一他还有记忆，借着他如今已身死形灭之时，说不定能从他口中获悉一二真相。
想到这里，刘贵枝终是明白了地藏的用意，他原是想自己通过流囹找到范小舟。
眼下地藏已有些疲惫，见刘贵枝终于开窍，松了一口气，低头整理好包袱，作势要往殿中走，“明白就好……不过流囹这鬼听说总是神出鬼没的，不常见鬼影，我打听了好久也没要来一张画像，甚至就连他这名字，好像也不是他于人间的真名，而是他从前的小名，所以找起来可能有些费劲。好在我看那勾魂榜上，他勾魂的数目还在增多——鬼应该还在人间，你这两日记得有空给他去个信，问问他在哪，不过……千万别说你是财神。”
刘贵枝：“为何？”
地藏面无表情讥笑一声，抱紧手里的包袱，终是转身向着大殿的方向出发，“流囹，原来也是天上的神仙，你猜他如今为何会跑到这地府当勾魂使？”
“劝你，如今在这天底下遇见任何一只鬼都别提你财神奶的名号，大伙儿可都等着抽你的筋呢。”
刘贵枝无言，握紧手中的卷轴，抬头见地藏一瘸一拐的背影又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对着那方向大喊，“哎！你没什么事儿瞒着我吧？”
地藏站住脚，片刻后挥了挥手，干脆道：“没有。”
转而只是叮嘱她，“你赶紧去寻人就是了，那后面还有几个名字，皆是我查到的曾在盐场做过帮工的人，你若有功夫，就去找找看吧，能找一个是一个……”
刘贵枝低头，这一回彻底将卷轴摊到了底，才见最角落的位置，静静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袁幸运”。
*
燕子楼。
牛头马面想刘贵枝自忘川归来一定又要大睡一觉，床都给她铺好了，不想烟尘方落地，就见她神色匆匆夺门而出。
问她要去哪？
——“永慈寺，我再去趟永慈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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