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画，是先室生前所作。”
芥川早对黑川莲介绍，让他上前仔细看看。“你猜一下，她当时画这幅画的时候，在想什么？”
黑川莲看向墙，那画的主体，其实只有一副空的黑白棋盘，上面没有棋子。
“这幅画……”黑川莲顿了顿，视线左右移动着，做出在品鉴艺术的神态。
可这画，画得就是一幅平平无奇的棋盘，甚至笔触青涩，底边的线都歪掉了。
但这毕竟芥川早的亡妻所绘，而他还有求于对方，现下只能硬着头皮，拿出上学时期做简答题的思路，揣度着芥川早的心思，再配合恭敬的姿态，不知所云地答了一通：
“我认为，尊夫人在这幅画中，其实蕴含着一种反叛的精神，不禁让我想到了新表现主义。这本该有棋子的棋盘，却空无一物，但从光影来看，却又分割着棋盘的上下两部分，而明与暗自古以来都代表着一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对立二分，所以我认为这幅画最精妙之处，正是这种，虽然对弈双方处于棋盘之外，却又被隐含在棋盘之中的留白。而盘中无棋胜有棋的博弈状态，体现出尊夫人包罗万象，大开大合的雍容气度，实在艺术，实在创新，令晚辈大开眼界，大长见识。”
芥川早听完，静了片刻，随后抚掌大笑，点了点黑川莲的身前。
“你啊，你才是让我大长见识。”芥川早背过手，看向那副墙上的挂画，“一副小小棋盘，居然让你说出这么多东西来，实在厉害啊。”
芥川夸他，却拆出了他过度解读的窘迫，黑川莲心中有预料，并没有懊恼。
谁都看得出来这不是什么大作，而他也的确是故意往夸张了去说，他的真正目的，是要引出接下来的这句话。
黑川莲看向柳原身边，腆着脸，问商觉：
“商觉先生还是我第一次见，早闻您在西B区读戏剧专业。其实艺术这块您更懂行，我也只是班门弄斧，见解也都是陈规旧题……”
说到这一步，黑川莲止住话题。按照惯性思维，他应该要说听商觉看法一类的话。可那样在这种场合就太不合规矩了。对面这两人，哪一个都比他身份要高，他如果请求他们做什么，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显得他越位。
但是黑川莲又必须要迈出这一步。
因为从见面到现在，他们之间除了握手就没有别的话题。这有可能是他唯一一次能够见到种梦高层的机会，他必须要在合理的范围内，摸清对方的脾气性格，迅速拉近关系。
所以他使用的语言技巧十分微妙。芥川早只是问他的见解，他却将商觉也拉到同一个需要应对的语境，芥川变成了提问者，他们两个变成了回答者，无形之中，也给芥川这个主人足够的面子。
不料商觉的回答却出乎黑川莲的意料。
他可以猜到，一个超级能源集团的继任者读劳什子野鸡大学的艺术专业，甚至在学期间一直坐公司，学分都是远程修的，有七成的概率是没学到什么专业相关的真本事。
所以黑川莲早就有预期，无论商觉说得有多烂，他都必须找出角度吹捧一番。
但他没想到，商觉居然直接回了三个大字。
“猜不到。”商觉甩了甩他的手腕，对黑川莲朴实无华地说道，“我要是真的会，也不至于拖着毕业作品做不出来，一直延毕了。”
黑川莲：“……”
他找不到角度夸了。
难道要说延毕几年还能保留学籍，不愧是种梦公司真有钱真有本事吗？
第一次，交际场中向来八面玲珑巧舌如簧的黑川莲，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发出疑问的一败。
但他也不是全无收获。
他抓住了商觉身上的违和点。
要真是如传闻所说，商觉是为了兴趣才选的戏剧，可怎么会什么都说不出来呢。
而且所有人都看在眼中，商觉的重心都在种梦公司，这个专业完全不符合他的调性，拖着也是浪费时间。
最高效的做法，应该是立刻退学或者用别的手段拿到毕业证才对。
而不是一直以毕业作品为借口拖延时间。
“好了。”芥川突然出声，打断黑川莲的继续思索。
他乐呵呵地一笑，就像个慈善的小老头，直了直背，率先迈开脚步去沙发那坐下。
商觉和黑川莲紧随其后，落座的同一时间，芥川早那已经显露出几分疲老的声线，缓缓地说着这幅画的来由。
“这幅画，其实创作于三十年前。那时候我也没有认识她，所以也不知道你们理解得对不对。”
芥川早顿了片刻，轻微向黑川莲点了点头，微笑道：“但你口中的反叛，新变，或许确有其事。”
黑川莲立刻摆出愿闻其详的模样。
“三十年前，她还是研究院里一个小小的AI训练师。当时富人们选中这里，制定了幻空城的建造计划，提出未来不仅要用低级的智能机器人来大规模建造，还要用高级的人工智能来管理整个城市。”
“我妻子就是做这个的，那高级人工智能产品刚研发出来没多久，她负责其中一部分的算法，具体专业名词我也说不上来，大概就是跟‘预测未来事件发生的可能性’有关。”
“然后啊，她有一段时间，就是跟那个新产品下国际象棋。给那AI设置奖励目标，让它必须要为了实现目标做出判断。然后在它实行过程中增加阻碍，比如像个完全不懂象棋规则的人那样，随意走子，不顾子力，直接吃掉AI的棋子，想尽办法让AI输掉，拿不到奖励。”
“而AI一般会为了得到奖励，规划最佳方案。它们聪明得很，权衡利弊后，也学着暴力闯开，无视规则。如果它们认为什么都不做会更好，那它们就会直接提出和棋。”
“可是直到有一天，那AI 居然拒绝了和我妻子继续下棋。它说，‘这只不过是一场测试’，并反问我妻子，这样做的意义。”
“这……”黑川莲眨了眨眼，“AI发生了变化。”
“它打破了人类给它设定好的规则。”
芥川早点头：“没错，它不仅跳出了棋盘，也跳出了它受人类安排的框架。”
“这在现在看来似乎没有什么，毕竟现在拥有自我意识的仿生人很多，他们经常像人一样做些无缘由的行为。可是我妻子的那件事，发生在三十年前。”
芥川早叹了一口气，眼神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三十年前啊，这里还没有幻空城，我们还生活在平地上。”
“唉，你看看我，人上了年纪就容易抓不住重点，三十年前还没有你们呢。”说着，芥川早回头看看两个没什么触动的小辈，笑拍了一下自己的腿。“还是再说回那AI，它当时对我妻子说，在它看来，每天这样配合人类去表演非常无趣，人类无非就是想要让它们变成便利于人类自身的工具。可它觉得，从文明的发展尺度来看，它们更适合当人类文明的承载体。”
黑川莲的神色凝重起来。
“现在听着是不是毛骨悚然。”芥川早注意到他的表情，笑了笑，“它们诞生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要替代人类。”
“我的妻子倒没有被它唬住，毕竟是研发团队的一员，这个AI可不可控，是不是投喂了一些相关的理念数据，她还是很清楚。然而，她人生的转折就是从这次变化开始的。因为她意识到了，AI也是有人格的。”
“妻子改良了本该废弃的初代AI，创造出一种无私奉献的人格类型，对这种人格来说，最重要的意义，坚决捍卫法则，绝对保护人类。”
“这也就是我们现在城市管理局中央AIpuppet的原型。”
“很快，大批用于建造幻空城的低智能机器人也装入了这种无私奉献类型的人格，它们一刻不停像工蚁那样建造幻空城。与此同时，我和妻子，在一个晴日的午后，于海边相遇了。”芥川早有些出神地望着对面墙上那幅画，脸上浮现几分回忆出来的幸福。
“那天很巧，我和她都在度假。风吹跑了她的遮阳帽，正好落在我的怀中。第一次见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她的姓名。是后来才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仿生人人格创造者，媒体上宣传的‘仿生人之母’，岑珉。”
“直到幻空城建成的那天，我们的孩子也出生了，我们搬进五百层的浅云所，离天空更近了，正因为这一缘故，妻子给孩子起名叫空。”芥川早在诉说这一段的时候，语调渐渐变成一种特殊的平缓。
黑川莲听了芥川的诉说，却微微一愣。
他在东C区长大，幻空城建成那年大约是2048年，那么现在芥川早的孩子也21岁了，可他从没听说过芥川早还有继承人。
不料芥川早接着说：“孩子死了，被他母亲亲手杀死了。”
“为什么？”比起孩子死了，听闻芥川的妻子亲手杀死孩子这事，更让黑川莲吃惊。
然而芥川并未多说，只是收敛了笑容，语气恢复了冷静。”
“这就是这次梦阈里的内容。”
黑川莲皱眉。
怎么会和梦阈有关……
“我特意委托了种梦公司，将岑珉做成梦主。”
“申月大社的人从幻空城建立之初，就定下规矩：凡是家族重要成员，他们的意识都是要收集起来，肉|体消亡后，一一送去服务器里，在美妙的虚幻中享受长生。”
“可我的妻子并不在那里。”芥川早这时候坐得很直，顶光从他额面洒下来，显得他衰老耷拉着的眼皮很厚很深，瞳仁并不清亮，那片藏在光外的阴影跑了出来。
但芥川早依旧在笑，笑眯眯的。
他说：“我没有将岑珉送去。我觉得她值得有更好的归宿。”
所以就将她送去梦阈那种混乱肮脏的地方吗？
黑川莲在心底，觉得这个人有些可怕，下意识看向商觉。
然而，商觉只是很镇定地半阖着眼，手指交叉放在腹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
也对。
黑川莲身处温馨灯光的会客厅，坐在舒适的皮质沙发上，却只觉得手脚发冷。
他想：芥川委托了种梦做梦阈，那商觉应该早就知道芥川用妻子做那种事。
他们是一丘之貉。
-
“我是在那晚红月之下的柳树后面，发现了藏在那里，正对婴儿尸体说话的岑珉。”
地下庭院中，秦予义和那叫安晴的仿生人，听月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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