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意间做了个梦。
梦里有无花谷的山花鸟兽,也有骤雨初霁后一隙一隙泄下来的阳光。
他伸出手去接,掬来一捧暖色。
广袖麻衣拢在身上带着流水浣过的清凉,背上六分满的竹篓丝丝缕缕地泛着草药香。
这不是梦,是回溯。
“师父!”
他大喊。
“我找到恶龙湾了!西洲真的有龙!筋可作弦,爪可作轸,鳞可作徽,师伯没有骗人!”
枝头恩爱的鸟雀乍然惊起,复又盘桓在空中责怪来者的莽撞。
啁啾不绝于耳,只是未有应答。
“铮,铮……”
涟涟音波激荡起来,饱含着与花同寂,与溪对唱才有的恬然自洽。
是师父!
江意间疾走在林中,藤刺划破了手背,臂膀也不肯迟缓片刻。
琴声还在舞蹈着,愈发地悠扬,渺远,循循渐隐,接踵而来的便是悲鸿若地底哀鸣。
一寸,一寸地兴起,堆砌成堤,闷闷的堵着心绪。
伏首书案时的喟叹,墨汁悄然晕开花笺;甬道尽头的脚步,冷不防打一个心虚的照面;还有枕上无声的呜咽,辗转不眠……
轰!
在它们咄咄逼来的时候,猝然转势,一溃千里!
束旷野为七弦,揉天阔为十三徽。
起伏有致,齐协壮音。
合化在此间,像长夜无尽。
“谱子是你师祖所创。杀千刀的,那人出山时撕去了一半,我也是直至今日才勉强狗尾续貂似的把它圆满了。
“罢了罢了,以后这首曲子就冠上你师父江竹的名号了。
“啧,也给它另起一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呢?长夜……长夜……哎,就叫《不旦》!”
江意间忽然失力,气喘吁吁地扶着一株老树缓缓跪下,任由虬结的根系硌得他两膝生疼。
他走不出这林子。
怎么会忘记呢?师父登仙后不久,他便一把火化去了师承与灵柩。
“冠绝古今”,“瑶池琴仙”,都留在往昔了。
江意间梦想成为游医,常常捧着古籍烧灯续昼,乃至雄鸡唱白。
这一点江竹都一一看在眼里。
是以回光返照之际他握紧了江意间的手,断断续续地吐着浊气:“若心不在此……可焚琴自去……”
师父年轻时因故隐遁,此后便甘心披褐怀玉,做了乾坤日月的妙音圣手,奏与飞蝇游鱼走兽。
他并不强留江意间承袭衣钵,只求自己的琴声不再伴与俗世歌舞。
而江意间依言做了。
师父精斫的那一床落霞式他用绢布擦了一遍又一遍,伴主经年的琴终还是化作青烟去往碧落黄泉永远相随。
他自己仅是携了随身用度与若干书简,孑然踏上了征途。
“师父,天上一共有几颗星星啊?”
始龀小童仰面躺在草地上,眼里有树丫筛漏的月影斑斓。
“很多,特别多。一直亮的和眨眼的。多到不论你在哪儿,一抬头都会看到它。”
“真的吗?!那,我要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孩子张开双臂,揽住一汪星汉。
长髯老叟闻言却是怔愣,像是卷入了回忆的漩涡,尔后不假思索便下了定义:“像你师伯。”
彼时江意间尚且不知,这个常常令师父讳莫如深的称谓,又将怎样牵引他的人生轨迹。
出谷便是入世。
江意间尝试了很多:在医馆抓药,随先生义诊,扮庙会观音,给老牛接生……
原来幼时无心插柳的戏言,竟是一语成谶。
所谓衷于“杏林在望”只是噱头,他真正渴盼的,从来都是“去更远的地方”。
……
从冒险到漂泊,从踌躇满志到怅然若失。
好像,少了些什么。
一如厨者失味,戏者失聪。
“师父……”
江意间抚上老榕树粗糙的皮表,抬起头,眼里却满是孺慕。
“师父你知道吗?其实出了无花谷我便默认自己已然自断八指,终生不再触弦。但那时我没有后悔。”
“后来罹难于海事,我失去知觉之前也还在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我不后悔。”
“但是现在我突然很想问,你后悔吗?”
后悔吗?含辛茹苦培养了一个坟冢天涯的亡魂。
愤懑吗?火光中誓不回转的少年择与自己的命运。
哀戚吗?对于已经拍板定案的结局。
形为心役!顽固不化!!缘木求鱼!!!
琴声早早歇下了,只有风在林间嬉闹着。从此梢到彼梢。
于是树树婆娑。
古榕势已参天,却仍旧垂下须绦,不像聆听祷告,倒像是巍巍在问:
“又遇到什么倒霉的事儿啦?孩子。”
眉眼慈爱,皱纹深深。仿佛他还在师父膝下承欢。
江意间长长呼了一口气,疲累地靠在盘龙老根的臂弯里,满耳听风簌簌。
“远行之前我回了一趟无花谷,师伯寄来的信藏在卧房左数第三排从前往后第五块砖下,我早知道了。”
【你这孩子】
“我不懂那些旧事纠葛,只晓得师父你每次草草看过了平安便把它们悉数收拢,藏起来。”
【……】
“读完信我就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了,恶龙湾。”
【你还是像他】
江意间捧起一抷土,反掌让它们松松散散地落下。
“师父,你后悔吗?”
他又问。
风声再起,携着一片肥厚而小巧的榕叶婉转落入江意间沾着泥屑的手中。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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