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故园捣寒衣。
瀛洲最近出了三件大事。
头一件是个正义快事。
盘踞在清波狭道的恶贼佟一钱终于遭到了惩罚，被破腹挖心晾在路上，肠子流了满地。
第二件是个热闹乐事。
佳会门外春风沈廊计划于今冬打开内园，天下的藏宝人云集而来，将会有不少稀世珍宝竞价拍卖，百姓都可以去旁观。
第三件是个咄咄怪事。
金法寺大雄宝殿已经连续关闭了十日之久，究竟是何原因，寺庙讳莫如深。
“我是听说的啊，十天前，有一位瞎眼乡绅去大雄宝殿上香。他一个头磕在地上，从大佛手中凭空落下一枚铜子，竟然沾满鲜血，是血铜子！”
“是是是，我也听说了，那乡绅吓得当场晕死特了，是被抬出来的。”
街边卖花的阿婆和打璎珞的姑娘聊得不亦乐乎，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一个白衣仗剑的年轻人，蹲在跟前，眼睛亮亮托腮听着。
“后来呢？”
说书先生收摊后也凑了过来，他知道的。
那乡绅是他隔壁邻居的表亲的街坊，叫做穆子夏，大约四十岁年纪，几年前从玉江镇搬来了瀛洲清波村，家中挺有些底子，也有好些徒弟跟着。只是他不知为何瞎了眼睛，养了好些年。
“他的徒弟挺出息，开了医馆，就叫 ‘有间医馆 ’，他们也收徒弟，教人家拳脚和医术什么的。”
“谁问他徒弟了？”年轻人着急听故事：“阿叔别只管讲枝杈，先讲重点。”
重点是，穆子夏这么多年深居简出，但凡出门就只有两件事，要么去金法寺烧香拜佛，要么就去清波狭道和恶贼佟一钱打斗。现在佟一钱死了，人们都说肯定是穆子夏杀的。但也有人说，偷看过穆子夏和佟一钱过招，穆子夏武功差劲，佟一钱都是让着他的。
“江湖人高来高去，搞什么事情，小小百姓拎勿清啊。”
天色将晚，却还不到点灯的时候，真是鬼节莫说鬼，越讲越邪门。
几个人扯闲话，从春风沈廊珍宝竞价聊到金法寺半夜驴叫。
年轻人眉间一喜，站起来望向蜿蜒长街尽头的小山，禅音佛火，安定凡人心。
暮鼓声声，金法寺僧众汇集在饭堂吃晚斋。拴在马房的牲口们也在嚼草料，几匹骏马中间混了一头披红挂绿的小毛驴，和隔壁两邻居撕咬打架，打又打不过，抢食也抢不到，扯着脖子怪叫。
驴叫声响彻夜空。
一道黑影如野鹤般凌空掠过各处殿阁，落到大雄宝殿之上，各处查探一番，悄悄推开寺庙侧门，放了个白衣的年轻人进来。
这黑衣人就是蒙面女，当然她有名字，叫做蒙雪晴，叫雪晴就很好，叫蒙姐姐也不错，可偏偏有人嘴坏，她还是常常被叫做蒙面女。
“人家分明说穆子夏病得快死了，你若想探稀奇事，应该第一个去找他。寺庙常年累月地有人烧香，偶尔休整一下很正常，换一换陈设，刷刷窗漆之类……的……”
她说着愣住。
殿阁内到处齐齐整整，大佛硕大的身躯披挂绫罗，上方垂挂许许多多经幡，供桌上清水香花果子点心琳琅满目，地上空空荡荡，一丝灰尘都无。
“也有可能是什么重要人物要单独来烧香拜佛。”
大殿乌漆墨黑，一个灯也没点，铜盏里的灯油多半是空的，蜡烛也燃尽了。
“咄咄怪事。”
白衣年轻人就是云野行，上次玉江镇和叶娘子分手之时，约定了四十五天后瀛洲再见。可是他来得迟了，和蒙面女在春风沈廊徘徊来去找不见人，倒是观摩了好几日那法王所作教主所书的豪情诗歌《夜巡十二京》。
也就在那里，他们听说了这三件稀奇事。
“香客为了祈福，能把铜钱塞到任何稀奇古怪的地方，从佛手掉落也是有可能的。”蒙面女说着，抽了抽鼻子。
云野行极度缓慢抬手，也摸了摸鼻子。
“是血！”
云野行跪在佛前，虔诚下拜：“佛祖啊佛祖，得罪了。”
说罢，他竟然起身，脚踩着供桌爬上了大佛金身！
蒙面女怕弄出动静，谨慎四下观望。
云野行爬到大佛手边，点了火折子仔细去照，在佛手上摸了一指头什么东西，黑黑黏黏的，凑近一闻，猛然抬头。
“这上面有人！”
蒙面女吓了一跳，然而反应更快，一把将云野行拉下来，自己飞身而上！
佛头位置挂满经幡，在底下根本看不清，上来才知道，原来有隔层。
木质隔层挑空很高，到处黑不见五指，冲进鼻腔里满是灰尘和诡异的腥味，是血腥气！
蒙面女让眼睛适应了一下，忽然看向一个方向，直觉有问题！
她摸索着前行，努力将眼睛大大睁着，越靠近，血腥气越重，可是……
“咚！”
她伸出去的手碰到了木板，原来阁楼到了尽头。
她猛然转身，四周去摸，这一块区域十分狭窄，左右前后什么都没有。
咄咄怪事。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分明就来源于此啊！
就在此时，一只手从上方垂落，从颈后绕来，摸向蒙面女的下巴！
那是一只湿漉漉的血手！
蒙面女霎时间魂飞魄散，下意识一躲，那手擦过她右脸颊，鲜血糊了她半边脸。
原来阁楼上方还有隔板，此人就是躲在隔板上。
蒙面女出手就把人拽了下来。
那人只是哼了一声，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可是这声音却十分耳熟。
阁楼里乒乒乓乓的声音不断，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云野行在底下急得转圈圈，又不敢喊叫，忽然听到有脚步声，几个和尚马上要进来了！
“扯呼扯呼。”
云野行躲到大佛身后，小声呼唤。
上方忽然兜头落下巨大的影子，他的怀中一下被塞了个巨物！
云野行差点被压趴在地，急忙双手托着接住，果然是个人！
就在此刻，两个抬着水桶的僧人推门而入，看见他们，大叫出声。
“有贼！”
云野行居然有点想笑，这次又被人家一眼发现了。他心中暗暗发誓，下次夜半出来做鬼祟事情，一定记得不穿白衣。
大批的僧人已经赶到，点亮灯烛火把，将大殿照得通明。
云野行看见了怀中人的真面目。
此人气息奄奄，面如金纸，嘴唇干裂，双颊瘦削，眼窝深陷，憔悴如鬼。
但她是个熟人。
就是叶娘子！
“你怎么……”云野行简直想哭，和蒙面女合力把叶娘子挪到他背上，随手扯了大佛披挂的红绸盖在她头上。
他烧红了眼角，看着逼近的僧众，果断迈开步子。
僧人见他脚下血迹蜿蜒，一时有点骇然。
蒙面女一把抽出云野行的新月宝剑，反手一劈，佛前香案断为两截！
“谁靠近，谁死！”
云野行前进一步，众僧便后退一步，一步步走出大殿之外。
“且慢，尔等何人？为何深夜闯山门？”有僧人嚷起来：“不能就这么走了！”
“就是，你得给个说法！”
“说法？我还想问你们要个说法呢！”
云野行满脸不耐烦：“好好的一个人变成这样血淋淋的被你们藏起来，你们到底是吃斋和尚还是杀人恶贼？看在佛祖的面子上，我现在去把人安置好，给你们一夜时间想想清楚，若没个妥善交代，休怪我打上山门，拆了大雄宝殿！”
众僧被他这般粗蛮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都说毫无察觉、毫不知情，嚎啕大哭说不干己事。
蒙面女冷哼一声。
“你们每天打扫大殿，难道闻不到血腥气味？”
众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了声音。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被簇拥着而来，抬手拦住了他们。
“哎，少侠息怒，这位姑娘藏身于金法寺已有十日之久，我寺上上下下从不曾亏待她。姑娘顽强得很，莫要小看她。”
云野行横眉竖眼：“老和尚这话不通人情。一个人孤立无援，当然要忍。如今既已有了帮手，为什么还要忍？隐忍是美德，不忍就是错吗？”
叶娘子搭在云野行胸前的手忽然抬了抬。
“主持，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大殿。”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好像很久没说过话了似的。
主持念声佛号：“这是佛菩萨的大殿，不是老僧的大殿，佛菩萨没意见，老僧也没意见。”
“那头小花驴算我赔给佛菩萨的，烦劳主持帮忙照管，佛菩萨没说不要，老和尚也就答应了吧。”
这是一个冗长的梦，明知是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又或者，做梦的人根本不想醒来。
有些事，有些人，阔别十余年了，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
留云山天御峰的山巅，突然出现的白玉仙宫乃是仙人埋骨之所，也是风神宗开宗立派的根基所在，名为十二京。
十四岁的彩衣小仙女临风舞剑，并不是只有一个闯入者看到了。
在白玉宫城之上，有许许多多的人共同见证，有教主和五通圣主，以及各个盟誓门派的当家人，还有很多很多风神宗已经隐退的前辈高人，更有六位大权在握的法王，数之不尽的野心家。
所有人都见证了龙临认主，雨住云收的震撼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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