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雍傍晚刚到家，次日一早，就和陆赟一起去面见太守。
陆议、陆绩和顾邵，也有幸被带进了郡府。
郡府院子很大，外面有一扇宽大的屏墙，里面再走还有照壁，要走很深才进宅门，在书房里拜见太守。
太守许贡字德容，四十多岁，身材魁梧，微微有些肚腩，却也看得出，年轻时弓马娴熟。方圆脸盘，浓眉大眼，笑起来宽宽的下巴，作为一方大员，面相并不严厉，反而十分和善，让人觉得亲近，就像百姓家里，爱带孩子钓鱼的大伯。
“见过府君——！”
三个少年一齐跪下，行大礼叩头。
“快起来快起来，叫伯伯就好！”
许贡笑容满面，扶起他们，“邵儿又长高了，是大小伙子啦！这是咱们，名满天下怀橘郎～”
又仔细打量陆议，两年前，他在葬礼上见过这孩子，现在站在面前，面庞虽然稚嫩，却俨然已经是少年陆骏的模样，比起父亲的俊朗，又多了几分灵秀。
许贡忍不住心头一颤，一股压抑已久的伤感忽然涌了上来。曾经的挚友，少年壮志的岁月，转眼化作云烟，时光似乎从来不曾为他们这些人停留过。
“议儿……也这么高了，好孩子，真像他父亲……”他的手落在陆议肩上。
那眼中的落寞，让陆议想起了葬礼上，太守不顾左右的搀扶，哭得像个小孩，那真情流露让他多了几分亲近感，这是父亲求学时的故友，也是见证了父亲一生的人……
下人端来装着点心果子的托盘。
许贡长叹一声，站起身来。
“……来来！就当自家，随便吃点！”他又恢复了平时的风范。
“我这里……也有橘子呢～”说着摸了一下陆绩的脑袋。
上等橘子在哪都是珍品，原先只产在袁术的淮南。这两年，吴郡经营得好，慢慢也有了。
整个江南，虽不及中原的繁华，却也远离了战乱，成了一片大有可为的沃土。
“大人说事，你们自己去玩！要是闷了，就去园子里转转。”许贡叮嘱下人，照看好公子们。
陆绩自从去年，在九江得了“怀橘郎”这个称号，就更喜欢柑橘了。有时也未必是多想吃，就是要彰显出自己的招牌——“看呐，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神童、孝子、怀橘郎！”
长辈们聊得没完没了，陆绩坐不住了，要去外面玩。
郡府后面，有西园和北池，都是近年新扩建的。园子里苍松翠竹，假山造景，比一般私园大很多，曲径幽深，更显自然风貌。
三个少年沿着碎石小路，走进园子深处，一间亭子下，两个青年正坐着下棋，看样子是太守的门生。
陆议小心地牵着陆绩，这小叔叔身体不大灵活，还总爱乱跑，在崎岖的路上很容易跌倒。
顾邵觉得，表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明显更会照顾人，一副长兄的模样。
听母亲说，哥哥小时候很活泼，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就跟小舅舅陆绩一个样，真不敢相信。
是因为失去父母，又客居他乡，让他变得沉默吗？成为了大人眼中，懂事的乖孩子……
母亲总叮嘱顾邵，这次回来，要多带哥哥走走，多陪他说话。顾邵有点拿不准，哥哥不讨厌热闹，却好像更愿意享受宁静，独自坐着弹琴，随心所欲地看书……
他的眼睛很像母亲，让顾邵感到亲近，可那双眼中波澜不惊的沉静，又让他觉得陌生，他想走近他，却总像隔了什么……
正想着，忽然间，陆议停下来，伸手挡住了顾邵。
远处竹林中，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刷刷刷刷”，忽高忽低，由远及近，变得更清楚了。斑驳的树影间，有个人影踏着草地，有如疾风飞掠，向他们奔来，一闪而过，不留痕迹，又向东边的假山而去。
“啊！”
顾邵一惊，他看不清楚，有些紧张，“什么人？”
顾家不重武艺，子弟只稍微学点剑术，可以社交就足够。
“没事。”陆议的视线，依旧紧盯着那人的方向，语气笃定，“自己人。”
从一进门他就发现了，郡府表面畅通，实则戒备森严，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这身影，正是郡府里的高手，陆议的目光不觉变得锐利起来，漆黑的瞳仁，在幽暗的竹林中，灼灼闪着光。
“哦，那就好……”顾邵喃喃道，“不早了，我们……我们回去吧……”
是错觉吗？刚才一瞬间，哥哥看起来，好像和平时不大一样。
忽然，竹林间风向骤然一变，那串脚步声，又从远处的假山上，折返了回来。
纵跃疾走，纷繁杂沓，踩着竹叶，沙沙作响，声音一高一低——是两个人，又多了一个！
陆议一惊，明知没事，依然本能地向前一步，挡在陆绩和顾邵前面。
那两人没再靠近，而是落在了一丈开外的空地上。两人身量不高，都是一袭黑衣，手持长剑，目光凝聚在彼此身上，心无旁骛。
——他们正在拆招。
落地的瞬间，剑影骤然闪动，往来穿梭，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每一击都凌厉无比，攻防之中，身形变幻，飘渺难测，又快如鬼魅，只留下残影。
他们早就看到了三个少年，却没有停下，依然沉浸其中。
高手！陆议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即使在庐江府，也没见过这样的高手。
“好——！”陆绩完全看不清楚，却拍手大叫起来。
“嘘！”顾邵按住他。
霍地，两人足下同时一点，又腾跃起来，像雨燕一般，敏捷如飞，一闪就掠进了树林中。
在吴郡，竟有这样的人物！
“前辈……”陆议脱口而出，“请留步！”
他不及思索，立刻追了上去，也跟进林中，脚下没有路，他少年体态，身法又轻灵，在杂乱的树林中穿行，没有太多阻滞，一路向着两人的方向追去。
直到穿出林子，过了北池，一堵高大的院墙拦住了去路，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抬头仰望，只有几片竹叶飘散在空中……
学堂里，每天上午依然要去念书。
这里有幼童的启蒙班，陆绩才不要读，坚持要跟少年们在一起，没想到竟通过了测试。
“哈，这有什么，太简单了！”
在庐江，他早就学完了启蒙，一直都跟年长的侄子们一起读书。
“简直是神童啊！”先生们啧啧称赞，陆绩最爱看大人惊叹的表情，洋洋得意，昂起了头。
学堂管得很严，单人单桌，不论家世，每人只许带一个书童。学子们更要注意，举止端庄，彼此之间保持距离，禁止嬉闹。
最近先生们都在忙雅集的事，只留两人上课。
一位是本地人张俨，四十多岁，一脸严肃，兼管其它事务。另一位，是客座经师沈友，很年轻，很受欢迎。
讲室是个大开间，宽敞明亮，模仿京城的样子建造。
陆议的座位靠窗，在施然前面。
他走进讲室，双手收在袖中，叠放在身前，随时准备向人打招呼。书童提着装笔墨书卷的匣子，紧跟在后。
最近这里，子弟比以往多。
“哥哥！”
表弟顾邵欢快地迎了上来，向大家介绍。
“这是我表哥陆议，比我只大一岁，是季才舅舅家长子，在庐江念书。”
“这位是刺史府上的大公子，刘基兄长，东莱人，和我同岁，也是刚到县里。”
扬州刺史刘繇的嫡长子，为参加雅集，和刺史功曹一起来的，是这些世家子中地位最高的一个。
“刘基兄。”陆议俯身，深深行了一礼。
“太客气了，陆议兄……”
刘基微微一笑，高贵之中，带着一丝腼腆。
在同龄人中，他身材要偏瘦小，尖尖的下巴，像精心打磨的玉石，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像花瓣上的露水，温柔、纯净，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两人徐徐对着行礼，一模一样的优雅温顺，完美的世家子。
旁边一个穿孔雀蓝锦衣的少年，静静瞧着他们，心里暗自做着评判，顾邵向他一笑。
“全右丞家的公子，全琮兄，钱塘人，比哥哥略小。”
全琮细眉俊眼，嘴唇很薄，抬着下巴，胸膛笔挺，穿一身华丽的重绣孔雀绸缎，戴着翠蓝色的发饰，和衣衫相映，泛着稀有的光泽，即使在一群贵族子弟中，依然是最惹眼的一个。
“我朋友步骘，淮阴步家的。”全琮一手一个，拉过身边两人，笑道，“这是琅琊诸葛瑾，字子瑜。”
叫步骘的少年衣着淡雅，面容素净，眉毛很稀疏，眼皮肉肉的，五官淡得像一把手巾就能擦掉似的。
他出身贵族，父亲这一支却没落了，这次是作为游伴，陪全琮一起来的，站在他身旁，像鲜花边的绿叶，温柔而平静。
诸葛瑾，则是已故泰山郡丞诸葛珪的长子，步骘的好朋友，不等陆议开口，就笑眯眯地打起招呼。
他年纪比其他人稍大，已经戴冠了，长鹅蛋脸，窄窄的鼻翼，眼睛眯得弯弯的，天生一副笑脸儿。
接着还有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至于本地顾朱张三家，还有陆家旁系亲戚，陆议都认识，一一见过了，大家慢慢散了开来，各回各的座位，准备上课。
人群外围，却还站着两个少年，似乎有点局促。
顾邵一笑，拉着陆议走上前去，挽住其中一人。“这是卜静兄，比哥哥大点，本地人，家里原先入仕，现在从商。”
看来是没落之后又崛起的士族，祖上曾是官员，后代有了家底，又把子弟送进了学府，能进这里的，没有等闲之人。
“卜姓……”陆议暗想，这姓氏并不常见。
“府上现在，是住在城北么？”他试探着问。
“哈哈！”卜静笑得很爽朗，“是啊，我家在城北租的院子，就是贵府的宅地。”
原来是自家房客。
临行前，叔公陆康曾交给陆议一叠房契，是他父亲陆骏留下的田宅，都已经迁到了陆议名下，这次回来，让他自己学着打理。
另一位少年却穿着一身布衣，在一群衣着光鲜的公子中，有些格格不入。
那素色的衣服，经过无数次洗晒，已经半旧了，却很干净，干净得一尘不染，少年从头到脚也极整洁，陆议早就注意到了。
“吾粲兄，也是本地人，书法好，学问也好！”
时下惯例，贵族只和贵族来往，吾粲原本不确定他们会不会过来，见顾邵这样介绍自己，更有些不好意思了，赶忙谦逊推辞。
看得出，这是一位真正的平民子弟，至少几代之内，绝非贵族。
他为什么会在这，陆议不知道，可看他的仪态举止，却端庄自持，显示出了内心的坚定。
“吾粲兄，还请多多指教……”
陆议俯下身，像往常一样，像对任何人一样，深深行了个礼。
——本回完
第六回，进城时出现的Npc，衣服“非常非常干净”的男孩子，他就是吾粲哈。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二五、良师益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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