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爷死亡的气息飘不过大半个三十三殿，所以江阿行依旧心神难宁。
当初她不让自己直接去找陈老爷报仇，是因为清楚自己在陈老爷面前几无胜算吗？
他真没用。
陈老爷的功夫这么高吗？喻浮陵也在思索，《江湖人物考》里不曾闻读，难道跟江阿行的师父江老三一样也曾换名改姓过？
了心质问完李灵犀关于方明晕倒的事，正替他们包扎伤口，喻浮陵盯着胳膊上的伤沉吟，江湖上以细剑为武器者寥寥，其中还多为女子，只因细剑轻巧便携却脆弱易折，攻守皆有弱处，甚至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细剑剑法流传。
旁边的林知鹤听见问题后跟着开口，他倒想起一个人，只是那人宛如昙花一现，甚至还没在江湖扬名便迅速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二十年前，鄙人奉皇命去鹤城办差，鹤城外有个石原寨。”
鹤城位北，未至冬日已是天寒地冻，便是江湖人也少往前去，因此更容易形成一家势力。
石原寨便是如此，虽在鹤城外，却比鹤城更广更大，寨子牢牢掌控鹤城的生死，就连一根针也难以插进。
朝廷式微，若在别处，大多睁只眼闭只眼当起甩手掌柜，但鹤城不一样。
鹤城有金矿。
原本在前朝皆由官家接手，但自魏氏覆灭，几年大乱之下，石原寨竟从此间冒出，一夕掌握了鹤城，更掌握着金矿。新廷未稳，尚且自顾不暇，又有何力前去对抗，只好后退一步，跟石原寨形成合作。
林知鹤去时正值腊月，整个鹤城被白雪覆盖，石原寨里却温暖如春。
他捧着在皇宫也喝不到的热茶，和其他不认识的人一起临窗赏雪，毫无怨言地等着被寨主接见。
然后石原寨就乱了起来。
其他人仓皇逃出，林知鹤却不一样，他身负皇命，忽然意识到这正是个好时机，于是躲在暗处，伺机截杀石原寨里的落单者。
他十分谨慎，即使后来听说祸乱的源头只不过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他依旧没有冒险，甚至也不再出手。
一个一剑就能将石原寨的高手全部灭掉的人，他再蠢也知道该避而远之。
但最后还是见到了那个人，石原寨寨主选择了同归于尽，点燃藏在主寨底下的炸药，火光冲天时林知鹤感觉自己的眉毛都要被热浪灼烧殆尽。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从楼顶一跃而下的男人，提着一把细剑，带着满身烈焰。
必死无疑，林知鹤略带可惜地想，远远对上了男人瞥来的视线。
后来石原寨覆灭，朝廷迅速命人接管了那里，林知鹤找过几次，都没有找到那人的尸骨，便以为是已经被烈火焚烧成灰，更因为石原寨里主要成员皆命丧其手，竟连一个知晓这人姓名的都没有。
“可若说他是陈老爷，那年纪更对不上，还有陈老爷身上根本没有烈火焚烧的痕迹。”
喻浮陵几人中年纪最大的了心那会儿也不过十来岁，对此亦是一无所知，虽听林知鹤谈起，但终究没得出个有用的结论。
欲知江湖事，须往江湖去。江阿行暗道，今虚子所言果然不虚，江湖之大，其深其远，岂是一本书便可尽皆囊括的？
“诸位已经略微休息，接下来该往何处去？”林知鹤并没有让了心帮他治伤，方才刚要凑到李灵犀身边时忽然想起对方的身份，他知道探花手兄弟的本事，也见过李灵犀是如何迷晕另一个陈老爷的，对于这样的美人自然该敬而远之。
甚至连她的同伴都最好不要靠近。
众人的目的相同，都是杀了陈老爷拿回地图，可三十三殿这么大，方才已经让对方心生警惕并成功逃走，如今再找更是难于登天，还有李灵犀和方明的情况并不适合跟着乱跑。
若以《十天地空法相经》为诱饵，谁又知道陈老爷究竟何时出现，万一对方抱着将他们困死在这里的心思，现在不就等于坐以待毙。
“不如先找出口。”喻浮陵建议。
然后在出口守着，就算陈老爷不出现，至少也能保证还有一条退路。
“没有地图，想找出口又谈何容易。”林知鹤出言讽刺，方才被喻浮陵击中的胸口仍在作痛。
了心和江阿行因为一直对上陈老爷，跟他更没过节。
喻浮陵并不理会，只看江阿行他们：“在下过去对此略有研究，心中有个猜测，出口或许就在位于地图中央的那座宫殿里，不知江兄和——”
“哼，鄙人方才就是从神霄殿过来，根本就没见过什么出口。”林知鹤打断他。
没想到喻浮陵闻言笑意更甚：“哦？如此甚好，既然阁下已经走过一遍，我们就更不必冒险，担心其中的机关了。”
林知鹤皱眉：“你没听见我的话？那里根本没有出口。”
喻浮陵置若罔闻，只征求了心和江阿行的意见，后二者自然信他胜过林知鹤。
林知鹤有些恼怒，却知现在不是发火的好时候，更不可能任由对方离开而只留自己，他看着喻浮陵的眼睛问道：“阁下坚持，鄙人愿意带路，可若神霄殿里没有出口，阁下又当如何？”
喻浮陵还没开口，一直不语的李灵犀就已笑道：“没有就重新再找呗，还能怎样，难道你有什么好主意？你知道出口在哪里？知道陈老爷在哪里？”
一连三个问题问得林知鹤面皮发青，眼神阴鸷，目光从上到下一寸一寸似乎要将她凌迟。
李灵犀躲在喻浮陵身后，隔绝那道视线。
不过她说得没错，既然没人提出更好的办法，也只能听从喻浮陵的话，死马当做活马医，于是一行人前往神霄殿。
林知鹤虽恼，却不会拿自己的性命作陪，跟着陈老爷的时候，他就暗中把其中的口诀记了一遍又一遍，只是陈老爷防他，并不曾将地图完全打开，故而他也不能窥得全貌，否则还有喻浮陵什么事。
……
方明始终由江阿行背着，一直进了神霄殿才悠悠转醒，醒后看见李灵犀更加沉默，似乎已经得到教训，再也不提之前的话。
林知鹤踏进神霄殿，一应摆置还如自己之前所见，他作势伸手：“诸位请吧。”
然后便于一旁背手站立，只等着看喻浮陵的笑话。
江阿行几人先后进殿，喻浮陵站在殿外，盯着神霄殿的顶端看了许久，直到里面传来江阿行的催促，他才抬脚进入。
“喻兄可有头绪？”江阿行问道。
喻浮陵没有回答，在林知鹤的注视下只是微微一笑，对着江阿行点头：“江兄可以如愿了。”
如愿？什么如愿？
陈老爷又不在这里。
林知鹤下意识左右四顾，然后才发觉对面的视线全在自己身上，他攥着折扇，挪着脚步后退：“若杀了我，你们出去就不怕死于千军手中？”
江阿行的刀比他的回答还快，第一刀便砍向他的眼：“若不杀你，某更怕天下女子不得安生。”
他答应过别人，要替那些惨死的女子报仇，在蓬莱阁里喻浮陵按下了他提刀的手，现在他已不会再让对方多活一刻。
江阿行要报仇，喻浮陵和了心都没有出手帮忙，因为知道逃走的陈老爷和奇怪的未女已经让他焦灼，此时心有顾虑，最好的办法便是急需一个可以发泄的出口，何况喻浮陵有把握，若将林知鹤与陈老爷相比，便是三个也比不过。
但林知鹤也不是无名之辈，见那二人皆是袖手旁观的作态，虽气却也庆幸，了心尚且不提，他更怕喻浮陵会突然出手，打得自己措手不及。
林知鹤全心对付江阿行，在砍刀袭来的时候使了一招“釜底抽薪”，试图用扇柄挡下对方的攻击，故意绕着圈儿地只守不攻，小小一把扇子对上砍刀自然吃亏，他就是要先挫其锐气，激得对方心浮气躁露出破绽为止。
可惜他算盘打的好，真正对上的时候才知对方的力气更大，原本那柄砍刀已比平常的刀厚上半寸，在江阿行手里舞得虎啸生风，刀刃虽然偶有卷刃之处，但杀人并不非要见血。
一击之下，林知鹤被打得连连退步，握着扇子的手被震到发麻，彷佛江阿行拿的不是刀，而是千斤重的铁棒。
一侧观战的喻浮陵也发现了这点，甚至很熟悉，不过应该有个人比他更熟悉。
“了心师父，这是不是你刚才使出的招式？”
了心讶然点头：“正是贫僧的‘泰山压顶’一式。”虽然略微粗糙和蛮力，但的确是他的招式。
方才跟陈老爷打的时候他用过这招，怎么江阿行也会？
喻浮陵的疑问不比他少，早在蓬莱阁时他就观察过江阿行的刀法，却总觉得莫名有种违和感，如今见到他用刀使了心的杖法，才恍然大悟——他之前的那些招式，有好几处却是原本用作剑法的！
他似乎一直拙劣地将别人的功法挪作己用，但因为他的神力和天生的好悟性，即使以刀当剑当棍，依然丝毫不损其威力。
简直是……喻浮陵想说简直是乱来，但看着被打得几无招架之力的林知鹤，这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越来越好奇那个江老三究竟是何人，江阿行有这种本领，明明可以更早地扬名江湖，成为今虚子笔下的“绝世高手”，对方却为何偏偏将他拘在一个小小的码头上，直到现在才放出来。
不过江阿行出刀虽狠，林知鹤也不是白长了这么多岁数，若论杀人一道，江阿行在他面前还有得学。
自吃下江阿行的一刀，他立刻改变战术，转守为攻，行动间竟比和陈老爷打斗时更加果断狠绝。
喻浮陵很能体会，方才四人围攻，又素无默契，互相既怕误伤，也怕被误伤，反而不如陈老爷更有破釜沉舟的干脆。
林知鹤如今也是这般，他既知晓江阿行的力量，扇头一转避开砍刀，直攻对方的肩、头、手、腿等处，他的腰肢表现出灵活的柔软，全然不像四十多岁的男人，更似一位妙龄少女。
他要想活，自然也要学陈老爷先拼死一咬，然后再逃离此处，可又怕喻浮陵和了心会出手拦下，只好与江阿行边战边退，就在即将抵达殿门之时，将手中的扇子往江阿行脸上一抛，同时虚晃一招“临水照花”假装翻腿去踢江阿行拿刀的手，见对方果然侧身来挡留下一道破绽，立即收腿往门外跑，只是还未跑出半米，就觉脖间一凉。
他实在是低估了江阿行的速度。
江阿行一脚踹倒林知鹤的尸体才返回殿内，喻浮陵好奇问他：“江兄有几次明明没有破绽，怎么……”
怎么偏偏拖了这么久。
江阿行哈哈笑：“学而知之，天下我师。最后一次见他出手了，何不多看几招。”
这话多狂，难道看了就会？可是想起江阿行刚刚的表现，喻浮陵又不想笑了，他甚至有些嫉妒和暗喜，至少自己的本领，江阿行是无处学的。
对于杀掉林知鹤，提出合作的了心同样没有异议，因为在千佛殿江阿行就说明了自己的目的，即使林知鹤不说外面等着一千大军，他们也要将其与陈老爷分而化之。
至于那一千精兵，了心却有别的想法：“反正是为了三十三殿而来，就将它交出去又如何？若朝廷真用它来造福黎民百姓，亦是大功德。”
他还记着林知鹤的话。
喻浮陵惊于他的天真，自己倒没那么贪婪，毕竟如此巨财，就算他想吞却也不知该花在何处，他平生只好美酒，对于其它却是能将就便将就，即使拥有金山银山，也只有一枕而眠的想法。
只是林知鹤此人已经罪大恶极，他的话又能有几分为真，一个能接受他残害子民的皇帝，真的会将这种滔天之富用于黎民吗？
眼下没有地图和出口，争也无用，除了方明，剩下几人皆趴在神霄殿内，一寸一寸地检索这里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出有关出口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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