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碳烧尽十万铁，一锤砸出千门关。
喻浮陵还未进门，热潮便席卷而来，伴随着此起彼伏叮当作响的锤炼声，连旁边江阿行的声音都被压得小了一分。
刚踏进第一道院门，就见左右各自摆着四张铁炉，八位年轻的壮汉头扎白巾，□□着古铜一般的上身，一只肌肉虬结的手臂高高举着重锤，一下一下地敲进火中，身上的汗珠因此而飞落，落在炉边，不等发出“嗞啦”一声便蒸发无形。
“别看他们这样，前院的都还是学徒呢。”江阿行凑到喻浮陵耳边，一脸兴奋地介绍。
尽管压低声音，但对于常年处在噪音之中的人来说并不算隐蔽，只是八人面色如常，头也不抬，只专心盯着炉上的那半块红铁。
喻浮陵早就听说铸剑山的传闻，故而并不惊奇，继续往后走。
后面的院子比前院略小些，院中也只有六张炉子，六个年纪稍大的中年男子同样同样在不停地捶打手中的铁块，只是那铁块皆已初具形态，似剑似刀，似棍似斧。
六人的动作比前院的更快，声音却更小，明明瞧着没用什么力量，那铁就如面团一般被搓扁捏圆。
“这是甲乙丙丁戊己六位师父。”江阿行继续道。
其中一人听见江阿行的话，抬头笑道：“江小兄弟，你的刀不如交给我阿丁来铸！”
江阿行连忙摇头，把喻浮陵推走。
等到下一间院子，果不其然，只有四张炉子，并且只有一人守在炉子之前，但也没在打铁，而是对着一篮子满满当当的鲜花，一朵一朵地边嗅边挑选。
“春大师，夏秋冬三位大师呢？”江阿行自来熟地打招呼，明明只比喻浮陵早来半日，竟然表现得好像已经在此长居似的。
被唤作春大师的老妪头也不抬，哼道：“师父他老人家不是被你吓跑了吗，阿夏他们又溜进铸剑室去了……”
话还没说完，一道瘦小的身影从三人身后疾掠而过，冲进后面的内室，伴随着一声怒喝，没一会儿便从里面走出三个臊眉耷眼的花发老人。
见到江阿行，其中一人忙朝身后喊道：“师父！那江小子又来了。”
“我知道！”里面传来一句不耐烦的回答，方才喻浮陵见过的老叟没好气地走出来，指着江阿行道：“你等的人来了，叫上隔壁那俩人，赶紧滚吧！”
被骂的人虽不是喻浮陵，但如此不被欢迎还是生平头一回，喻浮陵连忙拱手行礼道：“大师请容晚辈在此驻留片刻，待我那笑雨贤弟归来后再辞行。”
提到韩笑雨，喻浮陵不知对方在这铸剑山庄的口碑如何，不过目前看来韩笑雨的人缘还算不错，欧也难冷哼一声，似乎算是默认。
喻浮陵又接着道：“还有晚辈身边的这位李姑娘，她的——”
“你们都可以留下，她必须走！”欧也难直接打断喻浮陵的话，刚才山下他已听见了李灵犀的话，才不会允许一个小偷留在山庄。
被指的人变成了李灵犀，即使没有人为她说话，她也一点儿都不难堪。
因为右脚受伤，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左腿，看起来整个人都是歪的，她的肩膀微微垮下，看着江阿行和喻浮陵抿嘴轻笑道：“那好吧，我在山下等你们，你们要快点儿呀。”
喻浮陵没在第一时间开口，是因为想着对方或许会妥协，愿意先出声辩解，保证自己的行径，那时他再帮忙说情，也算能让李灵犀认清自己的行为终究不妥，即使他喻浮陵不在意，也该在别人面前收敛一二。
只是没想到李灵犀竟辩也不辩，转身就要离去。
喻浮陵不由得出声：“只要你保证……”
李灵犀回头，眼睛里闪着微光：“我说过自己不会骗人，所以不能给你保证。”
既然她李灵犀以偷为生，天生就该被别人防备。
这么天经地义，又何必自欺欺人。
只是她要走，欧也难忽然又拦住她：“如此说来，你果真要偷铸剑山庄的东西？”
李灵犀诚恳答道：“我不知道。”
既不知道会不会偷，也不知道偷什么，更不知道何时偷。
明明是最真诚的回答，仅仅因为说出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听见的人便觉得成了一种冒犯。
这番理直气壮的模样喻浮陵不是第一次见，但其他人皆被她气到，欧也难连声冷笑：“黄口小儿，竟敢如此不将我铸剑山庄放在眼里。”
李灵犀咬着下唇，似乎也为自己接下来的话感到歉意，她拖着调子悠悠开口：“铸剑山庄又如何，又不是没被偷过咯。”
此言一出，喻浮陵登时便觉不好，在欧也难出手之前脚步一闪，挡在李灵犀身前。
“欧大师，李姑娘胡言乱语，晚辈替她向您道歉。得罪之处，还望大师见谅，晚辈这就带她下山，绝不踏进山庄一步。”
欧也难的手如鹰爪般去捉李灵犀的肩头，奈何喻浮陵两根手指稳稳压住他的手臂，竟然让他动弹不得，他抬眼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忽然间表情一松，他收回手，对着喻浮陵笑道：“何来得罪之说，老朽不过一时惊讶，有几句话想问这位李姑娘而已。”
喻浮陵回头看李灵犀，她又是佯装天真，丝毫没有惹出麻烦的自觉，喻浮陵顿时泄气，回道：“大师想问什么？”
江阿行与春夏秋冬四人都围了过来。
欧也难道：“李姑娘是如何得知铸剑山庄曾经被盗一事？”
“居然真的有人敢偷铸剑山庄！”名为春的老妪喃喃插嘴，她是最早紧随欧也难来此铸剑的人，几十年过去，自己却从未听过此事。
欧也难瞥她一眼，又见其余三人面上同样难看，哼道：“怎么不敢，天底下胆大妄为之人还少吗？”
“那究竟是被偷走了什么东西？”另一个老人夏大师问道。
若是极其重要之物，欧也难没必要瞒着他们，至今只字不提，可若是无关紧要的——欧也难又何必如此认真。
欧也难看向始终不发一言的李灵犀：“李姑娘想必十分清楚。”
李灵犀竟真的跟着点头，她答道：“是一杆长枪。”
“天下第一神兵，勾魂枪。”欧也难补充道。
“什么？”
“何时的事？师父为何不说？”
夏秋二人同时开口，不怪他们如此年纪还没有定力，实在是那勾魂枪对铸器者的诱惑太大——固然器与使用者乃相辅相成，可能被称为天下第一神兵的，又岂是泛泛之物。
谁不想经手一观，好知晓究竟如何才能再打造出同它一般的兵器来。
欧也难却在这时停住，反而是李灵犀替他回答：“因为那把勾魂枪，也是他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小偷的东西被偷了，除了咬牙闭口，难道还能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去追究被盗之物吗？
“不是。”欧也难想要反驳，只是声音太小，只好再次重复一遍：“那不是我偷的。”
春夏秋冬从来没见过欧也难这副模样，刚才还凶巴巴的老头，忽然变得委屈起来：“我没偷，就是想看看勾魂枪究竟是什么样子，那明月楼一直不肯借，正好当时有人求我打造一把兵器，我有心推脱，便随口一说要是能把勾魂枪拿来给我看看，我就答应他。”
“谁知道……”
过去的事虽然久远，但春夏秋冬皆已过了耳顺的年纪，常年待在铸剑山庄中，对江湖事甚少闻之，因而有些重大事件便记忆犹深。
二十六年前，勾魂枪始终放在明月楼内，后来明月楼一夕覆灭，勾魂枪便也再无下落。
“难道师父你？”秋大师不小心问出了心声。
被弟子质疑，欧也难眼睛一瞪：“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他当然不会做出那种下作之事，只是在明月楼被围剿的几日后，欧也难忽然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勾魂枪。
那人将枪借他三日，欧也难不敌诱惑，唯有答应他的要求。
可等到三日后那人上山，勾魂枪竟然不翼而飞！来人见不到勾魂枪，大为光火，欧也难也有口难辨，自己一直小心将它收在铸剑室最隐秘的地方，连四个徒弟都没告诉，就怕他们跟自己抢枪，谁知它怎么会突然消失！
他这二十多年有冤无处诉，背了黑锅，整个铸剑山庄竟无一人可说，如今见了李灵犀，如何能不愤怒：“是你！不，是你师父、或者是你父母偷了我的枪！“
不然她怎么对此事一清二楚。
李灵犀轻轻摇头：“我师父从未到过中原，二十六年前父母尚为孩童，想偷也无能为力。”
“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不等欧也难继续追问，李灵犀直接解释：“因为我曾经见过它。”
小时候不小心误入门主的藏室时，她见过。
一旁的喻浮陵忽然问她：“是你们门主偷的？”
李灵犀点头。
她不否认，却也不会说更多。
喻浮陵知道她的规矩，故而同样没有说出那三个字。
但欧也难不依不饶。
“把枪还回来。”
李灵犀见他颇有拿自己为质的架势，好奇道：“可那也不是属于你的呀。同样是偷来抢来的东西，到了谁手就是谁的，凭什么还给你。”
欧也难更好奇：“小丫头片子，在这里还敢这样跟我说话，你难道不怕死吗？”
李灵犀不好意思地抿嘴，她倒真不怕死，最主要的是有人不让她死。
眼见气氛僵硬，喻浮陵无奈再次挺身而出，圆场道：“欧大师莫要动怒，李姑娘初踏中原，并不通晓此地人事，因而言辞多有冒犯。只是李姑娘与勾魂枪被盗实无关系，大师何必难为她一小小女子。”
见欧也难神情仍旧不虞，他又转而问道：“不知当年借枪之人是谁，如今大师沉冤可洗，晚辈愿意代为澄清。”
欧也难闻言摆手：“不用了。”他顿了顿继续道：“那人乃啸月山庄的前任庄主。”
啸月山庄的现任庄主叫沈衡，前任庄主自然是他的父亲，当年人称“铁掌无心沈苍生”。
听见是这个人，喻浮陵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人人皆知，沈老庄主已经逝去多年。
只是喻浮陵在啸月山庄时，却从未听说沈老庄主与欧也难有何过节，想必盗枪一事，他二人私下并没外传，自有了断。
如此一来，到底欧也难也是因为李灵犀的那个门主才吃了哑巴亏，他的愤怒当然可以理解。
“这些年……”欧也难起了个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喻浮陵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见一人提剑飞来。
“笑雨！”喻浮陵微喜，韩笑雨在铸剑山庄待了那么久，他的话至少应该比自己有用。
听完事情经过的韩笑雨冲着欧也难无所谓地一笑：“我说老头别这么小气，不就是一杆枪，我看也未必如何神奇。”
“你仿的那杆陨铁长枪，我才挥了七剑，”他比了个手势，得意道：“就将它砍断了。”
欧也难哼道：“怎么，遇到郭氏子了？那是他没用，不会使枪。”
韩笑雨点头：“对呀，若在平时，你打的枪哪有那么容易就被我砍断，还是陨铁所铸，一定费了不少心血吧，结果在他手里，连我七招都接不住……”
眼见欧也难脸上愈黑，他又换成一副尊敬神色：“不过小徒替您砍断了枪，不久那郭氏子定会派人来请您，届时您好好宰一笔，就当是小徒的孝敬了。”
韩笑雨何时竟成了欧也难的徒弟，喻浮陵心底震惊不已，怪不得他能在这铸剑山庄一待就是两年多。
欧也难面露鄙夷：“这点东西就想贿赂为师？”
韩笑雨反手一抽，将喻浮陵才归还于他的若水剑递过去：“知道您一直念叨着这把剑，小徒如今亲自奉上，还请师父笑纳。”
……
以骨铸剑，奇哉异哉。
喻浮陵给出的剑终究是派上了用场，得到了新玩具，加上韩笑雨的连哄带劝，欧也难总算愿意揭过二十多年的篇章。
“师父他老人家倒真疼你啊。”看完全程的冬大师语气泛酸。
春夏秋跟着点头，大家都是老头老太太，要真如韩笑雨一般撒娇卖嗤，那还真腆不下这张老脸，何况得来的也只有欧也难的怒骂。
谁知道韩笑雨究竟是如何合了欧也难的眼缘呢？
韩笑雨一边笑应一边替喻浮陵几人去收拾干粮包裹——纵使欧也难不再追究，但也难以容忍李灵犀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于是喻浮陵几人只能跟着一起下山。
临别时江阿行依依不舍，泪眼婆娑：“俺的刀。”
韩笑雨接过九枚金锭揣进怀里，将那把砍刀在手中细细摩挲感受了一番，而后笑道：“江兄放心，在下已经知晓你的用刀习惯，定会为你铸一把绝世好刀。”
江阿行心中想得是退而求其次，表情却是十分感动：“有劳！”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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