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米饭也被江阿行吃出了风卷残云的气势。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论今虚子的书中内容，偶尔插上几句关于“浮陵郎”的恶评，听得他怒从心头起，怕再坐下去就变成恶向胆边生了。
夸江上行的人也有，只不过自古以来，好人总是远没有恶人更值得激情昂扬的评价，而批判比赞扬更能得到相同的附和。
幸好今虚子半年出一次书，一册《江湖人物考》也不只有浮陵郎和江上行两个人。
“青叶城白家的大小姐白念夜跟神医世家的独子柳南风退婚了！”
“白念夜与柳南风比武，居然一脚踢断了他的子孙根！”
“嘶——”
……
掩不住的惊呼声响起，在座的男人们下意识地齐齐并腿，今虚子关于这一段的描写详之又详，可看书的人没一个愿意将它念出来。
那语气，力度，那声音，包括对鞋尖的勾勒与柳南风的哀嚎，都让人无比地感同身受。
白念夜一双玲珑可爱的玉足从此成了无数男子的噩梦。
听着这个名字，喻浮陵眼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红装俊秀，面如朝阳初升的女子。
开始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结果江阿行也凑到耳边小声道：“喻兄你看，那是不是从书中走出来的人。”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正是从书中走出来的女子，一如书中描写，她上身穿着红绫窄褂，下身是条同色的红羽纱灯笼裤，外面套着墨色包金荷叶裙，上面绣着大朵大朵栩栩如生的红茶花，脚上蹬着一双金光闪闪的合脸鞋，整个人上下都散发着金银堆里滚出来的味道。
唯有岭南首富白虹氏才能养出这样的女子。
她个子娇小，偏又梳着高高的流云髻，衬得一张脸蛋儿愈发精致，此刻这张脸上充满了怒气，凶狠地瞪着面前两个男子。
即使没有人认出她的身份，大家也会将目光聚集在这道街唯一的亮色身上。
“柳七柳八，你们给本姑奶奶让开！”
白虹念夜的嗓门奇高，有时候喻浮陵都怀疑，她是不是私下里天天地吊嗓子，吊了二十多年，越来越出神入化。
对面二人像是早已习以为常，齐齐拱手道：“我等奉令尊之命请大小姐回一叶城，姑娘若继续拖延，就休怪我等不客气。”
白虹念夜嗤道：“别拿我爹压我，你们姓柳又不姓白虹，本姑娘连柳南星都瞧不上，更何况区区柳家的两条狗。”
柳七柳八脸色同时难看得沉下来。
白虹念夜随即哼了一声，继续道：“我说了，等我铸好了我的匕首，自然就会回到一叶城。”
柳七道：“大小姐已经去过了铸剑山，欧也难虽死，山庄仍有春夏秋三位大师，你既不愿旁人铸剑，难道不是在拖延时间？”
柳八接着道：“倘若一辈子接不上匕首，大小姐就一辈子不回一叶城吗？”
他二人声音不大，彬彬有礼，旁人还未反应过来，喻浮陵心中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欧也难死了？
喻浮陵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这个消息的真假，而是韩笑雨的安危。
有韩笑雨在，能够越过他杀死欧也难的人，江湖之中屈指可数，若真有这样的高手来到了铸剑山，恐怕韩笑雨亦自身难保。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他未必打得过韩笑雨，却也能轻易地接近欧也难，那就是已经“复活”的沈苍生，过去的“冬大师”。
而无论是谁，韩笑雨在铸剑山庄的处境都不容乐观。
喻浮陵几乎下意识就要去问白虹念夜，铸剑山庄和韩笑雨现在究竟如何，却听对方再次高声道：“谁说我不愿，只是铸剑山庄已经没有本姑娘要找的人，待我找到了要找的人，便能铸好匕首。”
“那大小姐要找到何时？”
白虹念夜道：“我不知道。”
柳七道：“不过是一把匕首，不如大小姐将此物交于我，再随柳八回去，等到匕首铸好，我再将它归还给大小姐。”
白虹念夜下巴一抬，哼笑道：“这是我太太太婆婆留下来的传家之宝，乃我白虹氏最珍贵的宝贝之一，就连柳决明都没资格碰…交给你，我怕日夜都难安寝。”
柳八眼神一暗：“如此说来，大小姐是绝不肯回去了？”
白虹念夜道：“是又如何？”
柳七柳八闻言，二人刚要同时拔剑出招，却听白虹念夜话口一转，又道：“罢了，我再找三天，若三天内找不到合适的铸剑师，本姑娘再同你们回去。”
对面异口同声道：“此言当真？”
白虹念夜翻了个白眼，鄙夷道：“你们当本小姐是谁？”
柳七柳八对视一眼，再次齐声道：“好，那就再等大小姐三天。”
约完三天时间，白虹念夜便不管二人，转身离开，直接去了街上最大的一家客栈。
当事人不在，热闹反而更盛，无论是讨论白虹柳氏两家联姻，或是对白虹念夜本身评头论足，都招来不少附和之声。
反而衬得喻浮陵这桌更为安静。
白虹念夜的声音大，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她的话，她想传达的信息自然也有人知晓。
江阿行率先开口：“欧大师他……”
“阿弥陀佛。”了心对喻浮陵道：“这位白虹施主与喻施主似乎是旧相识？”
不是白虹念夜恰巧走到茶楼下才忽然同柳七柳八起了争执，而是她远远看到了二楼的某个人，才故意引着柳七柳八来到了这里。
而在二楼窗边总共三桌客人，他们左边这桌是一个醉汉，不知在桌上趴了多久，右桌则是三个普通行脚商，看见楼下差点打起来时脸上都闪过相同的恐被牵连的紧张。
至于自己这边四人，江阿行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后面听到欧也难的名字才开始变了脸色。
了心自己是不曾见过那位女施主的，方明更不提，至今第一次离开花灯谷，唯有喻浮陵，只在第一眼后就再未向外瞧过。
听了了心的猜测，喻浮陵只好无奈承认：“在下与白虹姑娘，的确有过一面之缘。”
江阿行眨眨眼，道：“怕不是一见浮陵误终生的一面之缘吧。”
否则为何不惜惹恼柳七柳八，也要告诉喻浮陵关于铸剑山庄的消息。
然而无论事实怎样，白虹念夜带来的消息确实令人十分在意。
喻浮陵道：“当初在下去往一叶城时，有韩贤弟同行，故而白虹念夜此番以重铸匕首为名，去铸剑山庄，找韩贤弟的可能性更大。”
喻浮陵自己在不闻寺里不闻不问，虽不知韩笑雨与白虹念夜私下是否有过来往，但白虹念夜知道韩笑雨的所在亦不在意料之外。
若她口中要找的人指的真是韩笑雨，那么找不到，就意味着韩笑雨并不在铸剑山庄。
欧也难死了，韩笑雨为什么会离开？
加上白虹念夜没有选择直接跟喻浮陵打招呼，而是用这种间接的方式通知于他，恐怕并非单纯碍于柳七柳八的存在，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
或许是因为不想给喻浮陵带来麻烦。
而为什么韩笑雨会成为麻烦呢。
喻浮陵心中有种不好的猜测，只愿事情千万不要如他想的那般糟糕。
……
几人不再逗留，迅速奔向铸剑山庄所在的方向。
即使白虹念夜已经在话里警告过他们，喻浮陵还是选择亲自去一探究竟。
到达铸剑山下时恰逢夕阳斜沉，刚刚还挂在山顶仿佛稚童手里的风筝遥遥欲坠，忽而就变成了投湖的石子，眨眼间不见踪影。
喻浮陵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铸剑山不算太高，半腰处似被一柄巨剑劈开，山庄便建在这断开的平面上。
站在山脚，见不到半点火光。
行至庄前，听不见半声人语。
当外面的人以为这是座废弃的山庄时，门又忽然被风吹开，好似有人正等着邀请他们。
喻浮陵第一个踏了进去。
没有陷阱，没有古怪。
曾经见过的炉子依旧好好地摆在原地，只是炉中的碳火不知熄灭了多久，让人瞧着都觉出一股无端的凉意来。
第一个院子如此，第二个院子亦如此。
直到第三个院子前，才听见熟悉的铛铛声。
似乎察觉到有外人进入，一道上了年纪的女声隔着院门传来：“庄中无人，夜深不便留宿，客人请下山去吧，待明日再来。”
喻浮陵顿了顿，同样隔着门道：“春大师，在下喻浮陵，一月前曾到……”
话未说完，几片寒光从头顶飞来，喻浮陵跟江阿行同时错身，了心拉着方明后跃数步，等到那些东西紧紧地楔在地上才看清，只是几枚还未铸成的袖剑剑尖。
四人刚站定，又有一刀一枪穿门而出，后面紧跟着两人，一脚踹飞一扇门。
春大师气得喊道：“夏秋！杀人便杀人，门踹烂了你们修啊！”
两人不管不顾，接了刀剑就往喻浮陵砍来，喻浮陵一边躲一边喊：“三位大师，此事是否有误会？”
“可知笑雨贤弟现在何处？”
他不问还好，一问对面人更恨。
眼见喻浮陵像条泥鳅似的滑不溜秋，在刀剑合击内左闪右避，两人将手中的刀剑往空中一扔，跟着互换位置，接住各自的刀剑从喻浮陵身侧同时出击。
只见那刀锋剑刃并未对着喻浮陵，反而像欲盖弥彰般毫无章法乱挥一气，不说喻浮陵，便是春牛过来也能轻易躲开。
正好喻浮陵不想纠缠，瞅准一个空隙便要滑步撤离，却觉腰间、胸前、两臂各传来一股拉扯的痛楚，整个人似被无形的绳子束缚起来一般，越挣扎越紧。
众人仔细一看，原来那“绳子”并非无形，只是一股极细的透明丝线，原本在昏暗的天色下难以分辨，一落在喻浮陵的身上才现出原形。
丝线的两端各绑在夏秋两位大师手中的刀剑上，二者尾部各有一个环扣，当时刀剑被抛出，环扣相接，剑柄竟是中空，错身而过时藏在里面的丝线顺势被拉出，变成绳索困住了喻浮陵。
“此乃千蛛万蚁丝所炼的捆仙锁，上面还涂了特制的毒药，只要我一用力，勒破了他的皮肉，你这朋友便立时命丧于此。”
“小兄弟，你不妨试试，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俩的手快。”
江阿行的刀已到了秋大师的头顶，对方却连眼睛也不眨。
“江兄，”身在捆仙锁之中的喻浮陵也不慌张，甚至有闲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是否添了伤痕，他对江阿行道：“二位大师无意杀我，你不必担心。”
“哦？你怎知他们不会杀你？”随后走出来的春大师问道。
喻浮陵面上含笑，即使被五花大绑也丝毫不损他的气质，他解释道：“上次在下来到铸剑山庄，后见二位大师铸造兵器皆用左手，便知二位是左利手，今日杀我却纷纷用右手执刀执剑，想必不愿杀我，故而特留一线生机。”
“自作聪明。”一旁的夏大师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春大师承认：“我们是没有想要杀你，却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喻浮陵心中有感，仍问道：“为何？”
夏大师道：“自然是因为你那好兄弟！那个杀人凶手！”
秋大师道：“你可知铸剑山庄发生了何事？”
喻浮陵没有隐瞒：“在下听说欧大师已经不幸离世……”
春大师冷笑：“你既知晓，还敢来此？”
喻浮陵皱眉：“在下不解大师何意。”
夏大师道：“你不知道为何一进来就高喊韩贼的名字，难道不是为你那好兄弟助威来了？”
喻浮陵压下胸中的疑虑，忙道：“这一定是误会，在下绝不信韩贤弟会是杀害欧大师的凶手，不知铸剑山庄之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春大师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果真不知？”
不等喻浮陵开口，江阿行抢道：“当然不知，喻兄与我们自离开铸剑山一路向南，直走到巫州地界才折回，哪里知道铸剑山上的事。”
“何况要真知道韩兄弟杀了欧大师，我们避嫌还来不及，怎么还会自动送上门来。”
见三人仍面带怀疑，他一指了心：“不信你们问他。”
了心合掌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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