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遇独自坐在院中的台阶上，陪着他的只有无边落木，宫人扫净了，又铺满一地。难怪世人都道秋日寂寥，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只是他从前设宴赏菊时不曾发觉。
紧锁的宫门被缓缓推开，是福忠。江遇猛的站起身，他没想到身在异乡，沦为阶下囚时，还能看到旧日面孔。
“福忠，你怎么来了！”江遇快步上前，拉住福忠。
“殿下，老奴被安排来照顾您。”福忠眼眶湿润，虽然宋霄还未正式登基，江遇也还未退位封王，但再称陛下难免落人口舌。寄人篱下，不得不处处小心。
江遇皱眉看了眼重新被侍卫关上的门，有些焦急的对福忠开口：“和我在一处，就一辈子都要在这长秋宫了。我去求宋霄，让你离开。”
福忠却拉住江遇，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开口：“殿下，老奴年纪大了，不折腾了。就是出去了，也是自己一个人，在这还能与您互相照应着。”
福忠说的认真，江遇无法再开口推拒：“好，那以后我就叫您一声忠叔，给您养老送终。”
七日一晃而过，宫里因宋霄的登基大典而喧闹起来，好像偏僻的长秋宫都少了几分冷清。
江遇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身着朝服，给他一种身处金陵的错觉。
为了不耽误吉时，江遇早早就被安排在大庆殿外侯着。
吉时一到，礼乐声奏响。江遇行至高台，于群臣前宣读禅位诏书。宋霄身着高一等级的帝王朝服，立于江遇身侧。诏书读完的一刻，两人四目相对，江遇似乎从宋霄眼中看出愧疚与不忍，但一闪而过，让江遇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将手中诏书和玉玺交给宋霄，江遇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一个风雨中飘摇的时代彻底结束，另一个崭新的王朝即将开始。
登基大典流程冗长，接受禅位后，还要祭祀天地，受众臣朝拜等等。
宋霄于朝堂之上，宣布立国号为周，年号永昌，改开封为汴京。
接着一一册封功臣，江遇因主动禅位，被封为吴王。可惜不管身份如何，也都是被囚于宫中。
天下初定，看似风平浪静，实际还有许多迫在眉睫之事，需要宋霄解决。
次日朝堂，丞相张习便以后宫空缺为由，劝谏宋霄立后选妃。
明眼人都知道，张习官拜丞相，家中嫡女又正适龄。即便不为皇后，也必定身居高位。
宋霄也对这点心知肚明，但一路以来，张习对他颇多助益，何况这个提议本也合理。但他就是不愿，不仅是怕外戚专权。还有一点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
“丞相所言甚是，但如今天灾未过，百姓尚有饿死。朕决定微服私访，亲自赈灾。灾情一日不除，百姓一日不宁，朕便一日不立后选妃！”宋霄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当然不只是搪塞朝臣，也是他心中所想。这番话一出，自然无人敢有异议，否则便成了与天下人作对。
而自大旱以来，灾情最为严重的，便是洞庭湖以南的潭州一带。即便旱情已经过去，但仍有饿死者无数。事关百姓性命，宋霄必须赶在入冬前，将此事处理妥当。
而宋霄直觉潭州的反常，与地方官员脱不了干系。此事牵连甚广，朝中无合适人选，宋霄只能亲力亲为。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地方势力盘根错节，不能轻易改动。所以自宋霄掌权以来，地方官员大多还是前朝濯选之人。
宋霄想到了江遇，或许可以从江遇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
长秋宫的生活很平淡，平淡到如果不是紧锁的宫门，不是宫人们偶尔的闲言碎语，江遇几乎觉得这是自己未登基前的生活。
日常的用品和膳食从不短缺，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当然，也只有送餐的人来。
今日却没想到宋霄大驾光临，江遇已不再是君主，而是大周的吴王，自然需要接驾：“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这是江遇第一次这样称呼宋霄，他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因为他已经接受了现实。曾经的身份再高贵，也都是过眼云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宋霄却在听到这个称呼时，皱了皱眉。他不习惯江遇这样叫他，也不想看到江遇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
宋霄抬手扶起江遇：“没有旁人在，你...不必这样，也不用如此唤我。”
江遇虽然不是一位合格的君王，但也在尔虞我诈的宫廷中生活了二十余年。他不敢揣度君王的心思，如果这是试探，那么行差踏错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臣不敢有不臣之心。”江遇拱手低着头，像从前旁人在他面前一样。他实在猜不透宋霄的心思，率军颠覆大梁天下的是他，一次次舍身相救的也是他。这番话又到底是试探还是恩赐?江遇想不通，就只能把自己低进尘埃里。
宋霄目光复杂，扶着江遇的手顿住，片刻后又收回。是他把江遇变成这样的，折断了柳枝，又想柳枝生出嫩芽。宋霄不禁嘲讽自己，他早就做出了取舍，不是吗？
“免礼。”这两个字说的淡然，和宋霄说了数次的没什么不同，江遇也欣然接受。但只有宋霄自己知道，他的心又空了一块。
“今日来找你，是有事商谈。”宋霄说完率先坐下，自然的像来了许多次。
江遇却还站在原地，做足了臣子的本分。
宋霄见状抿了抿唇：“坐吧。”见江遇坐下，宋霄又开口：“你对潭州刺史可了解?”
江遇没想到他会问政务有关之事，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臣……”
宋霄轻叹一口气，屏退宫人。他理解江遇的小心翼翼，因为他也曾这般如履薄冰的活着。
宋霄看着江遇闪躲的样子：“江遇，你在怕我。”宋霄的语气很轻，轻到让江遇觉得宋霄才是失败者。
江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怕还是不怕?臣子应该怕君王，但宋霄似乎不想让自己怕他：“陛下……”
江遇的话被宋霄打断：“不是说要承担吗？潭州灾情严重，就当...是为了百姓。”
话说到如此地步，江遇也无法再拒绝。大旱数月，他却没能让灾情得到控制。一夫有死，皆他之罪：“潭州刺史上任多年，臣了解不多。但潭州乃鱼米之乡，历年税收却不及预期。臣也曾有过怀疑，可...还来不及查处。”
宋霄点了点头：“潭州灾情如此严重，我也怀疑与潭州刺史有关。我打算去潭州，亲自探一探虚实。”
江遇点了点头，看来接下来的事与自己无关了，毕竟他被幽禁于长秋宫，哪也去不了。
可宋霄接下来的话却让江遇意外：“江遇，你可愿，与我一同前往?”宫中看似安稳，实则并不太平，宋霄不放心江遇自己留下。
宋霄看出江遇的犹豫，他赶在江遇回答前开口：“这不是试探。从开始到现在，都不是试探。没有皇帝与臣子，只有江遇和宋霄。”
江遇不明白，就连该怎么称呼宋霄都不知道：“为什么？或者说目的是什么？”
宋霄看着江遇：“江遇，那你当年救我，又有什么目的?”
没有目的，很多事就是没有缘由。当年的江遇是，如今的宋霄也是。
“收拾一下，三日后我们启程。你扮作我的侍从，不要告诉旁人。其他的，我来安排。”
江遇想，不管什么目的，大不了一条命罢了。赌一次，就当为了赎罪：“好。”
江遇要带的东西不多，只有几身换洗衣服。找了个借口安抚好福忠，江遇便从侧门离开长秋宫，与宋霄汇合。
宋霄此次秘密出行，只带两个精心挑选的护卫。再安排沈如星带一队人马，晚些出发，以备不时之需。朝中则提前安排张习沈照安监国，陈岸则在刑部与宋霄秘密通信。
潭州灾民众多，但开封存粮并无太多富余。刚好陆子服与疾风在金陵的地主豪绅手中，抄出不少余粮。他们二人走水路运粮，与宋霄等人在潭州汇合。
宋霄选择摸黑出宫，出行时间不曾告诉任何人。遇刺一事线索断了，可朝中之人也有嫌疑，宋霄必须保持警惕。
除此之外，宋霄等人还一番乔装打扮，安排了个商人的身份。就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这样才能探出地方官员的真面目。
“这是十一、十二，负责护卫我们的安全。”宋霄向江遇介绍。
江遇看着眼前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有些好奇的开口：“幸会，你们...是双生子?”
名叫十二的淡淡点了点头，高一些的十一开口道：“没错，我是兄长。我们都是主子的护卫，您有事吩咐即可。”
一番寒暄过后，宋霄看向江遇：“可会骑马?”赶路轻装出行，骑马快些，坐马车一来一回，路上就要花费不少时间。
江遇点了点头：“君子六艺，还是会的。”
宋霄给江遇挑了匹温顺的马儿，四人趁着月黑风高就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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