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的废墟丛林中跃动着细碎的蝉鸣，伊亚洛丝瘫坐在篝火前的地面上，两只手向后插地。
他抬起头看一眼天穹，明亮的月光照亮了万里的云层，天幕被分为明确的两层贴图，一轮昏暗，一轮皎洁。
“我大概能猜到那具宇航员里面装着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黑猫在火光里低垂着头，尾巴蜷缩起来，绕在自己蜷伏的大腿前。
“我听说，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死去，就会在另一个世界成为那种衣服的人。”
“那这大概是谬论。我的DNA来源穿着军装死在伊甸园前，我既没有成为联邦的军人，也没有想将所有的人工智能赶尽杀绝。”
伊亚洛丝随手拔出一节火前的木枝，木枝上叉着烤睡的野蘑菇和香椿。
背包里的调味料早就用完了，他叹了口气，就着一股草腥味，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你还说过朱拉以前也是人类。他怎么会变成这具铁壳子的？”
“进城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门口的一具军用泰坦？那原来是他的泰坦。他死在了驾驶舱里，意识转移工具被无人军团的emp炸弹破坏了，承载着他灵魂的人造人坐标在阴差阳错下变成了一具保洁公司的待售产品，也就是现在这个胡桃夹子。”
少年哈着热气，看胡桃夹子自豪的露出笑脸，在书写板上唰唰地写字：
“联邦历2311年宝莉公司圣诞节特销产品，陪伴您度过每一个寒冷的圣诞雪夜！”
黑猫打了个哈切，灵巧的蹬地起跳，一爪子拍飞胡桃夹子手里的写字板。
“这家伙脑袋里还有不少程序没删完，笨的要死。”少女清冷的语气从播音盒里传出。
伊亚洛丝再次叹了口气。
胡桃夹子露出委屈的表情，走到黑黢黢的角落里朝地上画起圈圈。
“往好的方面想，尊敬的黑猫小姐，他的寿命起码延长了不少。”
“可他太笨了，没有我帮他，他早就躺进这座坟墓一样的城市里了。”
“你们两个人之前认识么？”
“我们是同学。联邦军校的同学，毕业后一起发配到了这里等死...噢，不该这么说，是服役。”
“那你呢？你怎么会无缘无故被困在那个地下庇护所里。”
“emp攻击炸毁了这座城当年的大部分无人车辆，我是指挥朱拉的管制员，无人军团的航天器对准了那间房子，在水泥车经过的时候炸了个深坑出来，自然就堵住了。”
一阵沉默。
伊亚洛丝吞咽下喉间的食物，望向篝火间已被燃成灰烬的宇航服，只有蝴蝶般绚丽的碎片飞舞，像是一段被烧结成灰的往事。
“问回来，最开始的那束白光是什么？”
“发射向近地轨道联邦空间站的信息。他们曾经承诺会给每一个战死的联邦军人一具新的人造人身体。”
“我猜他们食言了。”
“是啊。”黑猫望着发出噼啪响声的篝火。
孤独的气味慢慢扩散，充斥着天地间唯一的一点火光旁。
万籁俱寂，也许几十公里，几百公里，甚至是几千公里——
都再没有这样，像人类般点起的篝火。
“我想离开这里。”伊亚洛丝站起来“你们有地图么？我要去一个，被叫做『宗祠』、『纪念馆』、又或者是『终末地』。”
“我们不认识那样的地方。”黑猫摇摇头“作为机械造物，我们的移动范围受限于移动电源的补给，我们无法离开太远的地方，朱拉和我做过一段时间的流浪商人，只能在三座城市的地下铁轨上来回。”
“流浪商人？”伊亚洛丝怔住了。
“你知道每一座联邦派遣兵士驻扎的战备城市，地底下都有抗核冲击的地铁么？我们沿着那里的铁轨贩卖电池和电线。”
“什么？！”伊亚洛丝不可置信的大跳起来“请，请带我去那里！”
黑猫喵了一声，嫌弃的躲开他的扑抱。
“末日的土壤上不存在免费的交易。你有什么值得交换的物质和信息么？”
“呃，我想应该是没有。”
“那就没门。”黑猫撇开脏脏的猫脑壳，舔舐爪牙。
“可我帮你们打开了地下室的门，就不能通融通融么？”伊亚洛丝满脸的献媚，凑上去讨好的烂笑。
黑猫瞥了他一眼，四足站立起来，走向一直在地上绕圈圈的胡桃夹子。
猫爪再一次啪的拍在了铁皮壳子的脑袋上，内部发出了零件滚落碰撞的脆响，胡桃夹子愣愣的看着黑猫，又看了看伊亚洛丝。
胡桃夹子走回火旁，掏出写字板：
“您想搭乘地下铁路？”
伊亚洛丝点点头。
“那您能帮我一件事么？”
“什么事？”
胡桃夹子扭动缺乏润滑的头颅，望向一片黑暗的野地。
“再过半个月，城里的向日葵就开了，帮我们带一束，去我们抵达不了的，很远的地方，祭拜我们的朋友。”
伊亚洛丝呆住了。
“去希伯伦，找一个叫优忒毗的女孩，如果找不到，就为她竖一尊坟，献上今年新摘的花儿。”
“万城之城，希伯伦？”
“是。”胡桃夹子的目光坚定而认真“旧欧洲的新君士坦丁堡，被人工智能攻克的最后城池。”
少年用力咽了一口口水。
命运于此刻降临，缠绕上他的指尖。
————
时光，缓慢而悠长的时光。
风卷过这座城的上空，春天的裙摆拂过废墟，于是细小的生机油然而生。
脱下背包的伊亚洛丝卷起袖口，在一片屋檐遮蔽下的阴影下休息，不停地用手给自己煽动冷风，气喘吁吁的擦汗。
收割好的农作田地就在不远处，这些成熟的野小麦足够他吃上一个月。
胡桃夹子远远的在树下朝他招手，黑猫熟练的跳上支起餐布的桌子，享用拆开的猫粮罐头。
一人一猫一铁皮壳子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进食，荒诞的像是某种默剧电影里的画面。
灰头土脸的伊亚洛丝眯起眼睛，在摇曳的绿茵下发呆，他忽然看见远方的黑土地蔓延着一种罕见的色彩，像是日光般明亮的鹅黄，又像是油画中莫奈大师笔下的那幅大作——
“是向日葵花开了啊。”伊亚洛丝赞叹的说。“真漂亮。”
蝉鸣。蝉鸣混着向日葵花海的香风，静谧而久远。
这一刻仿佛永远，伊亚洛丝在午后的困倦里，一点点阖起眼睛，静静睡着。
一人，一猫，一铁皮壳子，一起昏昏沉沉的打盹。
深邃的梦乡里，绿眸的少女在一片寂静中朝他伸出双手，笑容温和。
————
落慢了灰尘的地下月台，伊亚洛丝从轨道的尽头推来手摇式的检修车，胡桃夹子的肩上站着黑猫坐起的身体，为他目视送行。
“就要走了么？”终于找到了发声装置的胡桃夹子朝他开口。
“说真的，我还是比较习惯你当哑巴...”伊亚洛丝用复杂的心境看着帅哥声线的胡桃夹子讲话“你生前的声音也这么性感么？”
“我不知道。”胡桃夹子摇了摇头“我和她不同，我把之前的很多记忆都忘了。”
“哦。”伊亚洛丝握住制动杆“两百二十七公里后，我会抵达中转站沃洛格达，选择最右边的铁轨，万城之城希伯伦的大门便对我开启，是么？”
胡桃夹子点点头。
“你的粮食和水都为你准备在检修车的物资箱里了，应该够用。”
“谢啦。”伊亚洛丝笑着松开制动杆，检修车在角度倾斜的轨道上一点点下滑。
黑猫轻轻喵了一声，鹅黄色的猫瞳倒映着他风尘仆仆的脸，恰如他们相遇时的那般神秘。
在最后快要离开的照面，伊亚洛丝回头，看见胡桃夹子朝他大力挥手告别。
他听见胡桃夹子认真又呆笨的话，像是一个兄弟对他的告别：
“别了，我的兄弟伊亚洛丝！愿你的旅途顺利！”
伊亚洛丝的鼻子一酸，注视他们渐渐在黑暗中淡去的身影。
末了，声音与画面都消失在地铁甬道的漆黑中，他咀嚼着唇齿间的寒冷和孤独，驶向漫长无期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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