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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5 断言,断言

小狸睁开眼,看见面前一片摇摇晃晃的白色。

他站在一座摇曳的白湖上。可湖水是软软的,丝丝缕缕,像棉花那样缠绕着。这不是湖,是一潭清冷飘忽的云或者雾气。云雾里结着一块窄窄的冰,小狸站在冰上,不远处,一只长满尖刺的怪物向这边望着。

怪物朝小狸扑过来。

小狸往后一躲,与此同时,脚下冰块也急速向后退去。仿佛是随小狸而动、与他有感应的坐骑,冰块左右飘移,平滑得根本感觉不到动静。怪物朝小狸逼近了,冰块像被刺激,竟突然膨胀,沿着小狸的腿向上生长起来。小狸被整个包裹住,冰层挡在身前,像盾牌一样屏蔽了外界。

怪物没有停止,刺中冰面,在细细碎裂声中从穿进来。小狸尖叫一声,只见咫尺之外全是刺,蒙蒙眬眬,在冰层过滤下化作满眼的阴森。——还承受得住吗,能抵抗多久呢?——他惶恐地想——即便有防御,怪物还是那样危险啊……——

这时,一片花瓣从身侧划过。轻盈地落下来,触碰冰面时却发出一记铮鸣。

是银发人,站在小狸与怪物身后,打开了藏在衣襟下的罐子。

花瓣骤然加深,温润弧形化作一道锋棱。小狸惊讶地反应过来:是一把刀!那片白花瓣,突然变成了一把黑色的刀!!——他觉得好熟悉,刀身上穿着锁链,一道宽阔铸纹从刀面贯过。铸纹有花叶,有动人心魄的圆弧,就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一样。

——是来救我的。——小狸想,他看着锋刃高悬、卷起白雾——这把花瓣做成的刀,要把怪物杀掉了。——一声巨响传来,花刀落下,在雾池激起一个眩光的圆圈。可是,怪物还在面前,没有退却,倒像更迫近地压过来。小狸能看到它尖刺上的绒毛,还有绒毛攒动时,扬起的黑雾般的毒液。

他这才发现,刀刃砍的不是怪物。它在砍小狸脚下的冰盾。

小狸惊惧地想要制止:“不、不,你弄错了——!”却看见,冰层开始摇晃,簌簌然已布满了裂纹。黑色的刀还在暴胀,仿佛积蓄了气力,悬在半空竟有遮天蔽日的体量。它的刀口轻轻挑过,几乎只是一碰,莹亮亮的冰层就全都碎了。

怪物挡无可挡地扑向小狸。尖尖的刺扎进了他的衣服。

而那把花刀,在进击之后悠悠向下坠落去。它完成了破坏,能量已经积满;刀的轮廓倏然消解,消散的残影间,溶出一个揽披肩的黑色人影。

那人微微颔首,闭着眼睛。

小狸一怔:“他、他是……”他被怪物挑在尖刺上,整个身体都僵硬得动弹不得。黑色人影睁开眸子,歪过头看着他,蓦地伸出手,轻轻、轻轻地抚了抚怪物。

像是在它身上拨开了一层雾气。

怪物的尖刺,忽然一支支退散了。

它对小狸说:“别害怕啊……”声音带着宽慰与哀求,以及孩童般的淳朴与生涩。小狸吸了口气:“屉仔?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他看着渐渐恢复如初的同伴,环顾四周,像是一下子记起来什么:“哦……是啊,是他们在帮助我——银头发的哥哥,戴披肩的哥哥,要帮我把你找回来。”小狸看到的屉仔,几乎完全回到原来的模样了。只有一柄刺扎在小狸手上,大概需要黑色人影帮他最后复原吧。

——黑衣黑头发的哥哥……——小狸感激地想。

——他真的好漂亮。

眼睛,是金色的,——

几人身后,银发人静静站立着。他手里握着花刀上的链条——或者,现在是黑衣人身上的锁链——,深深望着那个高挑的人影。

小狸对屉仔笑起来:

“你果然不是怪物啊。是我在胡思乱想。”

他看着插在手臂间的刺:“这根刺,也是我幻想出来的,对不对?我真太坏了,该受惩罚。”小狸咬紧牙关,自我鞭策似的,抬起另一只手向尖刺伸过去。他没有让黑衣人帮忙,像是心意已决,紧紧握住了满是毒液的刺。

可他没有触碰到毒液。没有那种湿乎乎、阴森的感觉。也没有碰到绒毛。小狸握住的,只有微微发冷的、颤抖的皮肤。

那是屉仔的手。

担忧地扶在小狸的手臂上。扶得很犹豫,甚至不敢用力握起他。屉仔紧张地看着小狸说:“不要害怕……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在镇上玩吗?”

小狸瞪着他,狠狠地点了点头:“好呀!!”他郑重地几乎掐住屉仔的手,屉仔笑起来,也很有分量地捏了捏他:“太好了。”

一切误解与幻象,都破裂了。

并且,是小狸自己最终打破的。

而在他身边,一直无声的黑色人影,也因为没有出手,能量耗尽,安静地消弭不见了。

》》》

银发人走在小镇的河边。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停下来,向对方低头致意道:

“又见面了。”

是屉仔家的女仆。看到银发人,女仆愣了一愣十分惊喜地说:“你好!!”她像是沉浸在什么喜悦的事情里,迟了片刻才认出面前的人来。昨天晚上,这人是帮她洗过衣服的!——是真的洗了衣服,银发人和鹿太太见了面,随后就回到院子老实巴交地干活儿。只不过,他洗衣服不是靠搓,而是靠砸的——也算某种“捣衣”吧。就是把衣服揉成团往盆子里摔。还是用两只手的。有人说,姿势像海獭砸贝壳。上了发条一样。砸得满世界迸出星星。

那是他们一起在海边的时候。一天夜里,两人在浅浅的海滩——不过此为过往,暂且不提了。

总之,待他把衣服砸扁晾好,夜色已深,银发人就在院子阁楼借宿了一晚。按照约定,女仆要给他一盘点心当酬劳;可点心迟迟没送来,倒是鹿太太端着一杯牛奶敲开他的门。——女仆请假两天,此刻正窝在房间吭哧吭哧缝裙子呢。——鹿太太解释道——她第二天早上要出门,那位带兵的长官,约她一起到镇上散步呢。

而现在,已是第二天下午了。银发人看着女仆,微微笑着说:

“和官兵见面了吗。

“一起玩了些什么?”

他们站在河边。阳光从树叶中照进,每一片叶边都晕开一点炽红的光色。女仆望着光闪,流连地喃喃说了一句:“真美啊,河边的树和光色。看见了吗——河水上,悬着一颗棱镜一样的宝石呢。”

银发人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空荡荡的河面。

女仆回答他:“我们玩了一个很奇特的游戏。我放走了一只瓶子呢。”

她转过头,带着小小的骄傲与羞赧对银发人说:“事情可巧了。当时我们站在水边,那个当兵的从兜里摸出一条木头小船,说是他亲手做的,放进水里为我俩祈愿。我一下懵了:这么认真,我不也得拿出点东西表示表示。就这样在身上一阵搜罗,还真的从包里摸出一只瓶子。我这才想起来,昨天给院子除尘,就是用这瓶子装水的。结果除到一半我心烦得很,顺手一塞,就把瓶子塞进挎包,今早忙里忙慌就带出来了。

“再往前想,这瓶子还是太太给我的。她说屉仔从外面捡回来,怕不干净,让我拿出去扔了。我倒觉得没啥,用水涮了涮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成了我们的许愿瓶呢。

“我把它顺水漂走了。”女仆扣紧十指,笑着抱在胸前:“它逆着阳光漂在波浪里。慢慢地,就融进了河面的宝石里。——那些宝石真美,让人觉得活着都有意义了。”

她闭上眼睛。“我有时候,会突然瞥见宝石。在水里,空气里,花园里。我第一次看见宝石,是坐船来这个小镇的时候。其实,我家是逃难逃到这个镇上的。那时我和弟弟妹妹不肯离开家,母亲就哄我们:要去的那个镇上,到处是捡也捡不完的金银珠宝。可是到了地方才发现,镇里的生活也很辛苦,也没有随手就能得来的财富。弟弟妹妹都伤心得哭了,我坐在船上,突然看见,太阳照进河水,把整条河都照得透亮起来。

“我想,怎么没有珍宝。这不就是一块宝石吗。

“我想,至少我们有栖身之地了。能在小镇自食其力地生活。这是多么美的事情啊。

“从那以后,看见淳朴美好的东西,我就总能看见,那东西里藏着宝石。

“那个当兵的,眼睛里也有宝石呢。”

女仆痴痴地笑了笑。她低下不好意思地说:

“很荒唐吧。我也知道,我大概是魔怔了。说出来,大家都要笑话的。”

银发人轻轻摇了摇头:“不会。很美的。”女仆问:“真的?”她自知泄露了心思,遮掩着将话题转到银发人身上:“你!你净听我的事,你倒也说说你自己呀!你有没有恋人?怎么相处的??”

银发人回答:“不怎么相处。他和我分别在两个很远的地方。他时不时才会来见我。”

“‘时不时’才来找你??”女仆拧拧眉毛:“意思是,有时还不肯来??”

“即使来,也只能停留很少的时间。比如这次就只是看了一眼。”“啥?这么可怜!那你们见面了,都做些什么呢?”“会说说话,讲最近发生的事。”银发人说:“会看周围的风景,因为我总是在旅行。”“就、就这些??都不能一起生活劳作,好凄凉啊!”女仆不忍听了,赶紧朝一旁跳开,“听得我打寒战,我还是快回家暖和暖和!哦对,今早鹿太太说,想带屉仔少爷和小狸去苗圃,买些花苗和扭来扭去的草种在院子。我得回去帮忙呢。

“鹿太太呐。”女仆笑了笑,“竟然也是爱花的。看她那笑容,怎么也含着宝石呢。”

女仆摆摆手,道过别,奔向那即将花团锦簇的院子。

而银发人留在河岸,微风里,孤零零的。

》》》

不过,和女仆想的不一样,银发人也没有那么凄凉的了。

上次他在海边,原本躺着休息,可衣服被弄得一片白色,黏黏地全贴在了身上。银发人挣扎着站起身,捡起衣服浸在水里。

他把身上的衣服也一并脱下来,揉成团往浅浅的海岸丢下去。这时,一双胳膊从背后抱住他,耳畔响起一个极静谧的声音:“你不知道,海里不能洗衣服的吗。”“至少能把白色的液体洗掉。黏在身上,你不喜欢的吧。”问话的人轻轻一顿,不知是不是暗暗笑起来:“海水里的盐,沾在衣服上也是白色的啊。”抱着他的胳膊也是赤//|裸的,雪白色,但因为充血而带着可人的红。“哦,不过,我不确定你在说什么。你说的白色,指什么啊。”

银发人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继续摔着衣服。两人的身体都因此而颤抖,身后的人索性卷住他的肩,歪过头贴住他一侧的下颌。

银发人的视线里,能瞥见被汗水浸湿的、短短的黑发。

“别洗了。

“现在洗干净,一会儿还要弄脏的啊。”

“真的吗。”银发人说,抬起手,握住他脖子上的锁链项圈。黑发男子对这冷漠的回答挑了挑眉,随后他哆嗦了一下,眯起眼睛有些痛苦地说:

“真的,别洗了。怎么像小海獭一样……

“在我离开之前,安静地躺一会儿不好吗,”

他用大大的、颜色妖冶的眸子看向银发人,

“哥哥?”

——

——

银发人喘口气,摇了摇头从回忆里脱身。这是许久之前、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暖往事了。但也无法沉湎,银发人还有路要走,漫长的彼方,还等着他灰色的行迹静静降临。

——现在,还要沿着河岸走一段吧。——

河岸边,女仆漂走了瓶子,希望它漂得很远,最好能漂去河的尽头。

是啊,会很远的。但不会是她想象的方式。

就在漂出后不久,瓶子蓦地挡在了河边的暗礁上。它搁浅在那里,随后,有好奇的野猫跑过来,用爪子拨弄,不知把瓶子拨去了哪里。

银发人前行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在一条隐秘的小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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