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狠狠吸完手中的烟后随手一弹，熟练地将烟蒂扔进了一滩泥泞之中。
他抬头望了望无星无月的苍穹，只见天际电光连闪，没一会儿沉闷的雷声便驶入了耳中，估摸着片刻之后又是一场暴雨。
“妈的，有完没完？”他压低了声音咒骂道，随后便拖着沉重的身躯摇摇晃晃地朝办公室走去。
南城也到入梅的日子了，近些天雨水不断，白天还淅淅沥沥，入夜后却如天塌了般倾泻不止，寻常百姓倒也罢了，忍忍便是，但工地可怠慢不得，任你狂风骤雨，该赶的进度还得卯足了力气，毕竟白纸黑字听不见半句辩解。
男人正愁着，门外进来了个畏畏缩缩的瘦小老头，一番讨好之下顺带提了嘴天气，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冷彻的眼神逼回了肚里。
一时间进退两难，往前说不动工头，往后对不起工友，直到雷声再次炸起，瓢泼大雨将泥地砸出无数个细小的凹坑后，彼此尴尬的气氛才缓和了些许。
小老头还在盘算着，只见又来了个慌慌张张的男人，雨衣都来不及脱，任雨水在身后洒成一条溪流，浇灌着匆忙的泥脚印。
他顾不得工头涨红了的脸，喘着粗气忙不迭地汇报起来。
“出事了，咱们挖出东西了！”
工头的红脸瞬间变成了黑脸，抄起一把伞就跟着赶了过去，事无大小，无论挖出来的是什么，这工期免不了还得往后延，这时天上又滚过一阵响雷，炸得工头的脸色一片铁青。
目的地很点眼，一群人围着，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见老大匆匆而来后人群中立时撕开了一道口子，那大土坑便豁然现于眼前。
坑的正中间隐约是一个长方形物体，大半截还埋在地里，雨水稀里哗啦一阵冲刷，污泥褪去，它逐渐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其上似乎覆满了雕纹，在电筒灯光下泛着朱红色，看上去古朴又华贵。
工头着人赶紧挖出来，于是壮汉们冒着大雨小心翼翼地作业了许久，这口朱漆棺椁方才得以重现人世，可待在地下不知过了年华几许，它的红却一如初见般似少女的娇羞，在电闪雷鸣之下被夜色染上了丝丝妖异。
众人皆感觉后背多了些寒凉，不是雨水湿气的侵袭，而是被不寻常之物一点点侵蚀掉防线后，阴入了骨髓的冷彻，它直达心肺，欲将残存的滚烫掐灭。
即便其内盛着泼天的富贵，即便人群中不乏恶俗的欲念，也无人敢真的动动指头，连岁月也无法改变的，不是历久弥新的爱，就是绵无绝期的恨。
这样的迷夜，叫人如何不胡思乱想。
工头让赶紧通报文物管理机关，负责联络的小老头转身就是一溜儿小跑，险些滑倒也不愿停留半步，冥冥中酝酿着的诡秘也在他的身影远去后显露出了形貌，那厚实的棺椁竟兀自抖动了起来，咚咚当当，左两下右三下，撩拨起了人们的心弦。
“头儿，咱们要不赶紧离开吧，眼下瞅着有些瘆人。”
五大三粗的汉子，肌肉遒劲，黢黑坚硬，不免也发了毛，肉身凡胎怎敌怪力乱神，那些弱一些的更是不自觉地缩在了一起，然而给钱的不发话，大家也都不敢轻举妄动，这人和鬼都不能轻易开罪。
工头也是人，何况一身的油脂，如若鬼怪呲溜下去这五脏庙必被塞得满满当当，好不满足，他见这异状也觉得十分瘆人，想想这些年挣的黑白钞票以及美娇娘，哪有东西能比得上这些快活？二话没说便准备撤退。
前脚刚离了地，那棺椁反而安静了下来，连雨也停了，工头回过头偷偷瞅了眼，谁知该死的好奇心令他一屁股跌坐在泥地中，让新买的奢品衣裤都脏污了，他也顾不上。
那棺椁盖子突然掀了开来，先前原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如今算是见了真章。
不过想象中的枯爪鬼脸一概没有，它就洞开着，半晌没有动静，工头让人给拉了起来，学小老头一样脚底抹油飞速离开，而那棺材就孤零零地杵在那儿，生前死后都叫人不愿靠近。
——哎。
仿佛一声叹息，一缕儿烟气从里面飘逸出来，冉冉升腾，蓦地冲上了漆黑的云霄，留下没了魂儿的躯壳，漂泊在人间，寻寻觅觅。
*
本是宁静的一日，需要处理的都是一些琐事，偏偏岁月不愿静好，白煜的头又疼了起来。
“太平间里不太平，这一天天的没了个安生，小白你抽空去看看吧，无事最好，皆大欢喜。”
上司老徐简单交代了几句，随后夹着叠报纸离开了办公室，小梅也被指派了任务，独留白煜一人。
和在家一样，又是独自一人，那少年和光头相继远行，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了。
不过，那光头恐怕未必，总是神神秘秘，来去全凭缘分，也不知下次碰面会是何时何地……白煜摇了摇头，这念头可不能轻易生出，人和事总是相伴而来，来则来，但别乱来。
独处时容易多想，白煜拿起车钥匙也出了门，目的地，南城殡仪馆。
死亡是不详的，丧葬地点又是晦气的，可这不过是生命尽头的终点站而已，人人都会抵达。
推开沉重的门，接待经理面无血色，一丝不苟的模样像个活着的纸人，他一边领着路一边叙起了缘由。
“警察同志，我在这儿做了十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医院和我们都检查了数次，也开具了死亡证明，我们也遵守规定将尸体停放了数日，就是怕遇上假死的情况，可最后刚准备火化时还是碰上了，你说险不险？”
轻声细语，腔调如人，仿佛说的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白煜觉得奇怪，“我也听说过有假死这种事，虽然发生的概率不高，但也不至于稀奇到报警的地步吧？”
这人神秘一笑，煞白的脸，殷红的唇，漆黑的眉眼，走廊昏暗的光影如一张薄纱轻轻覆上，竟真的多了几分鬼魅，“警察同志，如果一两起的确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今个儿邪了，七具原本死得透透儿的尸体一齐还了阳，你说巧不巧？”
“的确不寻常……”白煜不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白日里的殡仪馆静若空谷，那人领着路忽然停下了脚步，于是只剩白煜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若是正常苏醒倒也不至于惊动你们，但他们那个样子着实有些奇怪，像是在害怕着什么东西，完全没办法正常沟通，我们寻思着还是得上报一下，万一这其中真发生了什么事儿呢？”
白煜眉头紧蹙，第六感运作了起来。
“马上就到了，警察同志您看看就明白了。”
清脆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原来这人也是有重量和厚度的，再如薄纸般鬼气森然，到底也是有影子的，白煜振了振身子，醒了醒神。
到达目的地之后，经理比了个请的手势，白煜望着门把手在心中叹了口气，为了避免被人察觉出内心的纷乱，赶忙镇定地推门而入。
不大的室内坐满了人，门开的一瞬间，个别几个立即跟着抬头张望起来，见是一身警服的英俊男子站在门口之后，纷纷卸下了脸上的沉重。
其余几位则无动于衷，躺着的，坐着的，站着的，他们忙于内心的纠葛，无暇顾及身外世界。
都是一些年轻力壮的男子，面色铁青，血色稀薄，倒与领路人一般不似来自阳间，青春尚在，到底是什么飞来横祸让他们进了这儿？
白煜靠近了其中一位，这蓄着小胡子的男人立马下意识地往另一边缩去，原本空洞的眼珠子骨碌转起，嘴唇蠕动，听不清说了什么，但无疑全身上下都对陌生气息起了过敏反应。
其余人等也多是如此，就好像……他们的三魂七魄并不完整。
然而这陡然出现的新鲜人味儿还是搅动了整潭死水，离魂的人们纷纷躁动起来，情绪愈加激动，迫于无奈，白煜还是推门离开了。
“警察同志，这是登记档案，也许能给您一点启发。”经理从隔壁办公室拿了叠资料，碰巧见白煜出来，于是将这些码放工整的档案袋双手递了过去。
不知怎的，他的眼神耐人寻味，又故作神秘，白煜对此深感不适与烦闷。
他接过后迫不及待翻阅了起来。
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壮丁，年龄最大的三十八，最小的二十五，既往均无重大疾病，但死因却都是——脑死亡？
白煜又对比了死亡时间，为凌晨二点至三点左右，不出意外都是睡梦中逝去。当翻看至工作单位时，他算是理解了经理那若有似无的笑意。
七人均供职于南城某建筑公司，而前不久南郊荒地挖出古棺的正是这家，难道彼此之间有联系？
听闻那口古棺也怪得很，看样式大约是清朝的产物，保存十分完好，不过寻常百姓、不！哪怕达官显贵都用不上此等上品，但若阶级更上一层又不合制度，且陪葬品稀少，多是一些玉器首饰，目前除了猜测出棺椁主人是位女性外，并无确凿线索。
是的，就连性别也仅是猜测，因为棺内并无尸体，甚至半点儿骸骨也不曾留下，滚滚岁月，这棺主究竟在地下经历了什么？亦或是，棺内根本就从未装过遗体？文物局尚一头雾水，白煜就更不得而知了。
但，此时两件事很可能并为一件，着实十分棘手。
“哎呀，快来人呀！”
正思索着，屋内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突然惊呼起来，随后是一片家具翻倒的声音，白煜来不及多想，重又推门而入。
入眼的景象可谓一团乱麻，桌椅东倒西歪，地上还有数个砸碎了的玻璃杯，满地水渍，负责照看的几位女士一齐缩在了角落里，只见那七个壮汉奔来跳去乱做了一团，像一锅慌乱的蚂蚁。
“不是我！不是我！别过来！”
“冤有头债有主，别找我！”
“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什么也没做……”
“救我，救我，谁来救救我！”
……
他们的怕以及悔，白煜统统尽收眼底，可短时间内又无法镇静下来，让所有的猜测均无法形成确凿的证据，眼见着事态越发不可收拾，那纸人般的经理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白煜的背后。
“警察同志，他们几个可比先前要疯上许多，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看来只能强行安抚了。”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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