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妙双弯下身腰，视线便瞬间聚焦在图腾上，她开始细细观察。
她观察痕迹的方位和角度，心中猜测：莫非图腾是由短柄匕首刻在桌上的？
妙双伸手触摸桌面，正是以坚硬著称的老檀木材质，又看刻痕入木整整五寸，这样的深入程度，若非匕首是西凉胡刀，且刻者腕力强劲，否则很难做到。
她用指腹轻轻摩蹭刻痕，瞬间沾起了淡黄色的木屑。
看来这图腾刚被刻上不久，否则檀木桌靠窗，快速划刻时产生的粉屑往往在两日内就会被吹散。
“想什么呢？”
一只手在余妙双面前挥了挥，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女在想这图腾被刻上时的情形。”余妙双抬首，望向陆洵答道。
陆洵略略蹙眉，用审视的眼神回看余妙双：“你为何对这个图腾如此痴迷？”
妙双笑道：“做仵作久了，看见这种案发地的奇特之物，就忍不住好奇，想是破案的关键。”
“不是好奇。”陆洵摇首，玩味却机敏地看着她，像一只追踪猎物的鹰，“从衙门开始我就在观察你，你对这个图腾的情感远胜于好奇。你本无意卷入此案，甚至千两赏银都撼动不了，却在看到图腾后态度大变。”
陆洵坐在了桌旁的圆木椅上，虽与余妙双一低一高，却让余妙双感到了居高临下的压迫。
他幽幽开口：“我本想着，只要你能助大理寺侦破此案，便不会细细探究你身上的秘密。可你对这个图腾太关注了，而且瞧你观察它时的神情，显然早就见过它。”
“你又说它是破案的关键，竟是无意中想把我往它身上引。作为程县举荐的仵作，不关心尸体，反而如此在意这个一时确定不了来路的图案，莫非——你受凶手指使？”
其实陆洵并不认为余妙双是受凶手的指示，故意来扰乱他的思维。但他还是想诈一诈这个年轻的女仵作，以确定她的小心思是否是对办案有利。
妙双面对逼问，还是有些紧张的，但她深知不能露怯，否则便坐实了她心怀鬼胎。
她编了个谎：“小女自然不是受凶手指使，就算大人给小女一百个胆子，小女也不敢。”
“但大人有一句话猜的没错——小女的确见过这个图腾。”
她对上陆洵探究的目光：“大人可听闻前宜州司马余大人？”
陆洵不解：“他不是在四年前就获罪抄家了么？莫非和这个图腾有联系？”
余妙双道：“小女曾是余府二小姐的……丫鬟。四年前小女亲眼目睹余府被抄家，可抄家者却不似朝廷的人，因为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这个图腾的图案。”
陆洵有些难以置信：“竟有此事？我朝一向对抄家之判决十分慎重，皆是由圣人亲批，再由三司复检。如何能出如此大的披漏，让这么多歹人混入其中？”
余妙双点头：“小女亲眼所见，准没有错。想是余府不在京城，这才让不轨之人钻了空子。”
为使陆洵信服，她补充道：“余二小姐一向待我极好，可小女人微言轻，即使早知猫腻也无处哭诉，侥幸捡回命后，只得跟着仵作师父学技苟且偷生。今日再见图腾，自觉为余家翻案有望，这才十分关注。”
陆洵恍然大悟：“原是这样。谅你与先前的主家主仆情深，我可以不再追究。但你既然已经是此案的仵作，便要以此案为重。若你能立大功，我可呈词奏请再审余公一案。”
余妙双大喜，谢过陆洵，正欲与他再讨案件细节，忽然瞧他将食指触唇，叫她不要说话。
余妙双下意识扫视四周，亦发觉了窗户纸外隐隐约约的身影。
只见那身影似乎意识到屋中二人已然察觉，片刻间消失于窗边。
陆洵猛地站起，想去追，却是忽然怔住，捂住右大腿，掩不住疼痛难忍的表情。
余妙双见此，毫不犹疑跃出门槛，三步两步追赶上那人，拦在身前。
她一看，正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端着茶盘的小丫鬟，惊慌无措地左右顾盼。
余妙双见陆洵也拄着拐从里间缓步走来，两鬓被汗浸得湿垂，想是还在强忍疼痛。
她道：“这将军府的其他主人都去哪儿了？由着个丫鬟到官府办案之处听墙角。”
陆洵哼笑：“你当然见不到他们。大概率这丫鬟就是他们派来的。”
丫鬟听此，慌地跪下磕头：“大人饶命！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趁倒茶的间隙擅作主张来偷听……”
“擅作主张？好，这是你自己说的，本官信你。”
陆洵坐在一旁长廊的横椅上，冷笑道，“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不得扰乱，违者杖责四十。这是我朝人人皆知的律令，你既知法犯法，还愣着做甚，外衫脱了罢，本官命仵作就地行刑。”
丫鬟一听四十杖，这是不死也残的数目，吓得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更加狠命磕头，想说出辩驳的话来，却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开口：“我……”
余妙双适时唱了红脸：“我瞧你可怜，再给你个机会，你要老实交代，不然真把大人惹急了，十个脑袋也不够你砍的。”
陆洵面上不显，心里却暗自把余妙双编排了一顿。这小女娘看着柔弱单薄，却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么快便已经学会拿自己的名号唬人，真真是有趣极了。
只见那倒霉的小丫鬟埋着头紧咬下唇，鼻子还在呜咽着一抽一抽，似乎内心正在极力挣扎着。
陆洵见状，拿那玉拐杖在连廊的圆柱上狠狠一敲。
“啪”的一声，振得那小丫鬟浑身一激灵，跌坐在地，心里的防洪大坝也终于崩溃：“……大人问吧，奴婢全告诉大人……”
陆洵用余光扫向余妙双，妙双意会，开口问：“是谁指使你来听墙角的？”
丫鬟抽泣道：……是，三郎君……”
妙双不解地望向陆洵，陆洵开口确认：“你说的三郎君，可是将军府二房的独子，卓诚？”
妙双明白过来，女将军出身长房，上头有两个哥哥，这位二房独子行三便也说的通了。
丫鬟点头：“正是诚郎君。奴婢本要去三房送茶，遇上诚郎君在女将军院外左右踱步，见奴婢来了，命奴婢来听听查案的大人在里面都说些什么。”
“……奴婢恐误了差事，本不愿，听他说事后要给二两赏银……奴婢的阿娘病入膏肓，兄弟都嫌晦气不愿管，奴婢实在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了，这才……”
余妙双听罢，顿时生出同情之心。同为女子，这丫鬟也是苦命人。
不知从何朝起，为双亲侍疾便成了女儿之责。好像就该是郎君们出入外院，扛起一家之责，娘子们困守内院，打理家务。
可世人对女子的要求，往往要比对男子高得多。
她还记得那年阿娘染上风寒，她们三个儿女皆是担忧不已，争抢着侍奉在阿娘的床榻旁。
阿娘不忍任何儿女辛苦，叫他们都回自己院里去，然爹爹却道：“让两个女娘留下罢。往后侍奉公婆，这都是必然的事，你现在疼她们，往后却是要吃亏的。小郎便回屋里温书去，将来考取了功名，便不负你娘亲的关护之心。”
妙双突然想，原来并非一开始就是女娘善内事、郎君掌外政的，也并非一开始就是女娘侍奉双亲，郎君推脱不愿管的——这是教化的结果。
她叹了一口气，恳切地望向陆洵，见他先是一愣，后又明白了自己的用意，无奈点点头。
妙双便从荷包里倒出三两碎银，递给小丫鬟：“你去罢。见了三郎君，便说什么也没听见。”
怕她犯傻，又道，“便怪我没提醒你，不该说的不要说。到时候，就算陆大人不追究，你家郎君也不会放过你的。以后这样的差事，无论赏银多少，都不要接了。”
丫鬟接过银子，一脸的难以置信，感激涕零地向余妙双磕了三个响头，又朝陆洵磕了一个头，这才离开。
见丫鬟走远，陆洵掏出一块银子，掷给余妙双：“你可真是至纯良善，就不怕她转过头把你卖了。”
妙双接过，掂了掂，怕是不止五两，“这，让我怎好意思收大人的银子。”
她吐了吐舌头，“只是心疼她的境遇罢了。若是她真糊涂到把我们卖了，自己也捞不着好。”
陆洵摆摆手，“收着罢。叫你跑一趟公差还要搭上银子。这算什么道理。”
又闻后言，“你已不是丫鬟，却能感同深受地对她施以善举，是极好的品性。”
余妙双微愣，而后明白过来陆洵是把她当作了余府的丫鬟，连忙转了话口，以免多说露馅：“听丫鬟的话，这二房长子本就在院外踱步许久，说不定隐瞒着什么。大人可要寻他来问话？”
陆洵却胸有成竹地道：“不用找他。他从丫鬟口中套不出话来，就会马上来找我们。”
陆洵话音刚落，院子的拐角处别闪进一个郎君，径直疾步走了过来，见陆洵和余妙双并没有在案发里屋，而是在廊外，暗自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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