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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齐揭调

杜高岐听见外头的人喊她,冷着脸没有动作。门外那人催得紧,从轻微的呼唤声改做敲门了。唐蒄放心不下,鼓起勇气去开门,门外那人顺势把目光从狭窄的门缝里挤进去,确定杜高岐还在房间里才抬头看唐蒄。

“先生说要吃饭了。”她说。

杜高岐站起来整理着装仪容,路过唐蒄时轻轻向她点头示意,如同平常一样往前走。唐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到这屋子一下子哗然喧闹起来,房间里的人游鱼似的成群结队往外钻,下楼声像踩在她心间般响亮。

唐蒄急忙跟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群里,金先生家里横七竖八地摆着画屏,专供她这样的人隐藏。

她看见宋迤,立即匆匆加快脚步跟过去,好不容易并肩而行,说话和走路一样快:“在酒里下毒的是家里人,金二少跟金先生过不去,很少碰他家里的东西。”

宋迤的反应比往常慢,亮着的电灯在她眼里像烛火,像簇簇燃起的火苗。她说:“不是冲着金先生来的。”

“怎么不是?金小姐带我进他房间看过,柜子上的东西他都不怎么用。”唐蒄语速飞快地说,“凶手看中这一点,故意把酒送给他,事后好把罪名推到他身上。”

宋迤比她走得还快:“是谁把酒送给金峮熙?”

唐蒄跟紧她的步伐:“在香港做生意的三少爷?”

宋迤陡然转过头看她:“他打鬼主意要害金先生?”

唐蒄怔了怔,摇头道:“是宁太太。”

“好,那么是宁太太暗中操纵,在尚小姐存在屋中的酒里混进乌头再重新落章,”宋迤问,“她想毒害金先生随时都可以,为什么要费这番功夫牵扯金峮熙?”

唐蒄不说话了。宋迤拉住她跑起来:“快走吧,我们辩不出来的。金先生要彻底清算这几天的事。”

又是长桌,又是末等座。站在四周的佣人像是严阵以待的士兵,唐蒄老是怀疑这些人口袋里是否有枪。

她左看右看,菜已经送上来了,放到唐蒄面前的是为她准备的凉拌猪耳。油光反射着头顶吊灯的光亮,照得唐蒄头晕目眩。有拔出木塞的声音,是金先生要喝酒。

酒杯斟到半满,一个裹着血衣的人忽地被人踢过来,磕在桌脚。踹他的人是侯亭照,目空一切的表情,金先生先无言望着他几秒,再低头凝视杜横江。

有几个人已经别开脸不忍去看了,金萱嘉抬手捂住嘴。金先生长叹一声,随口说:“拉远些,看着损胃口。”

侯亭照似是嫌脏,瞥一眼旁边站着的人,那人不用吩咐明白他的意思,抓住杜横江反捆在身后的手不由分说把他往外边拖出几寸,在地毯上留下一道血痕。

杜高岐听见他含混不清的声音,好像她浑身沾血的哥哥变成了千万个细小的蚂蚁,在她背上爬。

还好唐蒄坐在最后隔得远,纵使如此还是有点吃不下。餐桌上有人小声议论着,也有人疑惑地看向杜高岐,杜高岐紧攥着拳头,全然没有面对唐蒄时的从容。

金先生没看他:“杜老板,近日生意做得不错吧?”

金萱嘉僵在座位上,不明白金先生为什么要把这种丑事拉到台前来让所有人看。她彻底信了苏缃的话,杜高岐和侯亭照都被怀疑了,而今天遭殃的就是杜高岐。

风吹动挂在墙上漂泊无依的窗帘,厚重地摇晃着,挣脱不开顶上的挂钩。杜横江嘴被堵着,说不出一句话,扭动着身子想爬过来,眼睛直往他妹妹身上瞟。

好妹妹,在危急时刻把自己当成筹码的好妹妹,他盼着杜高岐能再救他一回。金先生拿手抹脸,像是在给自己醒神,他说:“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你十八岁。”

这话显然不是说给杜横江听的,他当然记得这个送他上青云的贵人跟他是多大年纪时碰见,他知道这回金先生说话的对象是杜高岐,杜高岐低着头没吭声。

餐桌上一片寂静,横在桌上或烤或炸或炒或腌的动物尸体,把餐桌变成乱葬岗。苏缃撂下帕子,平静地说:“不对,杜太太刚进门的时候是十七岁。”

她毫无征兆地开口,引得金萱嘉恐慌地往她那边觑一眼。金先生颔首:“我记不得了。你怎么不提醒我?”

“提醒也没用,我自己都不记得。”杜高岐的声音像飘在空中一样,听起来没有半分生息,“年纪不重要,纳多大年纪的太太不都是随你心意吗。”

宁鸳撇撇嘴,压住心头的不满逼着自己舀了口汤。金先生饶有兴味地说:“你哥肚里的东西倒得差不多了,你们买了船票是要他逃去哪里?上海,还是扬州?”

杜高岐低声说:“逮回来了,说这些没用。”

偶尔扫过几缕冷风,唐蒄几乎拿不稳筷子。宋迤望着歪倒在地上的杜横江,眼睛都不眨。金先生和杜高岐都不说话,侯亭照走到她身边,拽着胳膊要把人拖起来。

她用力一挣,竟也将侯亭照甩开了,以一个仿若抱住自己的姿势蹲下去,喉咙里滚出一声喊叫,抽泣起来。

那声音里听不出愤怒,唐蒄明白她这一声惨叫里包含什么,杀鸡的时候鸡会叫,人也同样。走到绝路时喊一声好像能抒发情绪似的,一切不甘都有了发泄的出口。只是在眼下这一潭死水里翻不起波,约等于没用。

她拉着唐蒄聊了一下午的天,全是她在说。唐蒄料想她当时肯定是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所以要把这辈子压缩成一个下午的故事袒露在别人面前,求别人记住。

金萱嘉心知此时不能说话,众人都知道下一个说话的人稍不留心就会被金先生当成靶子。周围人都当没看到,于是杜太太很快就被侯亭照喊人拖出去了。

杜横江也被撤走。宋迤看着他被架出去的痕迹,心里爬上一种不适应的感觉。这一切都太刻意了,局势全然倒在金先生一边,被当成犯人的杜太太连辩驳都没有。

桌边人都放下心来,那两个人死了就死了,别再又勾连出谁做过什么丑事。唐蒄本想重新动筷子,谁知下一个登场的立马窜出来跪地接续了杜太太的哭喊。

这次这人中气十足,把唐蒄吓得一激灵。宁鸳不甘示弱,看见那人立即拍桌站起来喝道:“干什么!”

红袖抹着眼泪抬起头:“我有话要说,不得不说。”

金先生绷着脸,唐蒄偷偷在底踢宋迤一下,恨不得即刻就走。宋迤转过头来看她,还没说话就听那边红袖旁若无人地大声说:“酒瓶子里的东西是宁太太放的。”

这一句是大部分人的意料之外,没想到这事是宁鸳做的,更没想到她身边的人来告发她。宋迤和唐蒄满是疑虑地对视,金先生更为震惊,苏缃则是面色如旧。

宁鸳遭祸金萱嘉本该喜闻乐见,但刚才看着跟她没什么私仇旧怨的杜太太下场惨淡,她也笑不出来了。

宁鸳不肯像杜太太那样做个刀架在脖子上还不敢分辩的糊涂鬼,拔高了声音冲红袖骂道:“你个没良心的,我自问待你不薄,拿了谁家的好处脏我的名声?”

金芍雪反手把筷子拍到桌上,含笑说:“宁姨说这话可别太作践了旁人,我们家吃饭时最忌讳大呼小叫。”

眼前闪过灯下红得像血的漆蜡,金萱嘉看着宁鸳,只觉得她那张描画精致的脸都狰狞了。那可是差点害了金先生、真真切切害了唐蒄的东西,她还敢颠倒黑白!

唐蒄藏在桌下的手抓紧桌布,趁着宁鸳吸引去所有人的注意力,偏过头小声对宋迤说:“她很符合条件,熟悉金二少不用家里东西,跟金二少也有不愉快。”

宋迤仍是不说话。红袖哭叫不休,抽噎着说:“我再没良心也不敢算计主人家,更不会做害人的事!”

宁鸳看着就要离席冲上去撕扯她,苏缃咳嗽一声,红袖张嘴要讲话,还不等她开口宁鸳便蛮横地说:“你现在不就是在算计主人家?你诬陷我,还说你不害人?”

她两眼直盯着金先生,好像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拽着他的衣领逼迫他还自己清白似的:“叫侯亭照喊人来打,打得和那个杜横江一样,看她还敢不敢撒谎!”

金芳菲打着颤,乔太太请示道:“这里太多不干净的话了,孩子还小听不得这些,苏太太,放她回房去吧。”

苏缃低头看金芳菲一眼,金先生说:“走吧。”

她摸摸金芳菲的头,让人带着金芳菲走了。

红袖往后瑟缩一下,瞪着她说:“宁太太偷李太的乌头,叫我去偷尚小姐房间里的酒,又拿钱叫人刻了酒瓶上那样的章,刻章的图纸被她烧了,当然死无对证。”

“既然是没证据,那你还说什么?”苏缃听着很是头疼,她掐灭红袖的话头,对金先生说,“容我说一句,昨夜萱嘉来我房间里找我,手上沾着印章上那种漆油。”

她说着向金萱嘉使个眼色,金萱嘉难得胆怯,顶着金先生的目光说:“是,好像是有这回事。那些油就在宁鸳房门的门把手上,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清理掉。”

红袖直起腰杆答道:“没有,绝对没洗掉,那时太太用完了漆蜡,让我把酒瓶放回尚小姐房间里的时候,夜里太黑我没看清,手上沾着油就抓了把手。”

宁鸳气得发抖,坐在她旁边的人想拉她坐下劝几句,被她一甩手臂挥开:“你放屁!我为什么要害老爷?他死了对我有几分钱好处,我好不容易拼了下半辈子才进金家的门,做什么想不开要杀我下半生的倚靠?”

“我哪知道您是怎么想的!”红袖喊道,“您天天念叨看不惯二少讥讽你,看不惯萱嘉小姐倨傲,看不惯芍雪小姐小人做派,谁知道你是不是因为他们?”

宁鸳骤然凝住,没料到红袖会拿这些来说话。本就是红袖诬赖她,她行得正坐得直,竟直接坦荡地说:“是,我看不惯他们又怎么?我照着他们一个个骂回去打过去杀过去,哪一句哪一巴掌哪一刀会落到老爷身上?”

红袖被她慑住,支吾着说不出话。金萱嘉正要发作,一直冷眼旁观的金先生忽然抬手,说:“你们都闭嘴。”

刚要脱口的话只得咽下去,金萱嘉郁结在胸,眼见是侯亭照附在金先生耳边讲话,只好隐忍不发。

安静下来隐隐能听见电话铃声,金先生亲自去接电话,没过多久病歪歪的尚樵就被人推下楼,金先生跟着她走回来,冷笑道:“来,叫席上的都看清楚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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