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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遮不住

金先生第一次去看宋迤的时候,苏缃和她的侍女小彩云也在旁边跟着。那时侯亭照还没料到自己将被督军遣派到他们家,于是只面色平静地帮他们打开牢门。

苏缃经过他身边,目光越过金先生的肩膀看见歪坐在地上的宋迤。她晃荡着走过金先生,有些不忍地垂手把帕子递给小彩云,说:“脏成这样,给她擦擦吧。”

放松状态的手像蜷缩着垂下来的百合花瓣,所谓坠露,就是她团在手里的帕子跌到小彩云手中的一瞬间。

小彩云接住帕子,上前捏着宋迤的下颏给她擦脸。金先生站着,像座纪念碑。侯亭照知道他是怀念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时候,想到余生都要为督军看管眼前这个再没机会出头的犯人,侯亭照也跟着郁郁不得志起来。

小彩云把宋迤脸上擦干净,苏缃端详她一阵,回头对金先生说:“看着是可以进我们家门的料子。”

时至今日,侯亭照才明白苏缃的意思。她那时并不是在和金先生说话,觉得宋迤可以进金先生家的门。她是在自言自语,是冲着宋迤拉入自己麾下而说的话。

金龙瀚回来的这几天,他总是疑神疑鬼,寻找小彩云的身影。他自思苏缃那样会笼络,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倒戈。小彩云绝对在暗处跟金龙瀚联络,绝对在。

意料之中的是金龙瀚主动来找他。他长得既像金先生又像苏缃,所以侯亭照有时不知自己该不该怕他。但现在金龙瀚看上去挺随和,他牵着马跟侯亭照并肩而行,不时回头拉动缰绳:“走,怎么不跟着我走?”

那马低头啃草皮,金龙瀚挂着笑脸跟始终落后他一步的侯亭照说:“不是家养的,果真不听我的话。”

侯亭照将他这句话反复研究几遍,听不出话里是说这匹马还是说自己。他说:“找我是有什么吩咐吗?”

“今天是休息日,侯先生还是专说工作?”金龙瀚语调轻松地仰头看天,声音如同从九霄之中劈下来似地一转,说,“不过我真有事要找你。”

这也不意外,侯亭照做个请示的动作:“您说。”

“那就请恕我直言了。我回家这三两天,总看见那个新面孔在家里晃,”金龙瀚勒了勒缰绳,扯着马往前走,随口道,“她是萱嘉的同学,跟宋迤也很要好?”

要是金龙瀚不说唐蒄和宋迤,反而让人觉得他古怪。侯亭照尽职尽责地补充道:“还是芍雪小姐的老师。”

“哦,我没太注意。”金龙瀚像是觉得自己的疏漏很好笑,他很快敛去笑容,回过头神色认真地问,“我不跟你说废话,这个叫唐蒄的很难杀吗?”

侯亭照没听清,问:“什么?”

“就是听说你对她下手很多次,可没有一次是成功的。你手段差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年纪大了?”金龙瀚道,“她要把宋迤勾走了,你还真是能沉得住气。”

“金先生盼她像报纸上那样能起死回生,为着这个才留着她。”侯亭照还想着委婉,和气地说,“金先生也是为督军着想,这样的人再来一百个他也不嫌多。”

“这话说得不对,”金龙瀚带着一副洞悉一切的了然表情,问,“我母亲戴在手上的戒指,是举世仅有一枚为善,还是虽然贵价,但旁人手上也有更好?”

这话里的意思昭然若揭,侯亭照屏气凝神地等他下文,他自顾自望着天往前走,说:“我父母斗成这样,不就是在督军面前占上一席之地?父亲从前是督军最得力的手下,如今有了替代的,就被抛掷一边了。”

侯亭照仿佛被他的话刺中,世上人才辈出,就算没有侯亭照,督军也会派出别人来监管金先生的举动。

话说到这份上,就像逼着他抉择似的。侯亭照尽量让语气保持平静,为自己上回的失手狡辩:“上回我怕枪声惊到宋迤就没下狠手,叫她捡回一条命来。不晓得她有没有发现是我下的令,如果她知道……”

金龙瀚很自然地接过他的话:“她在父亲面前得脸,如果她知道是你,只怕父亲与你之间会多生嫌隙。”

侯亭照仍是举棋不定,他又说:“侯先生,我不属于任何一边,你也别怕我父母那边的瓜葛,只说那个唐蒄随时都有可能向父亲告发你,这样的祸害也要留吗?”

“万一她真活过来,我也能说是试她是不是真的会醒,要是她活不过来,”侯亭照顿了顿,往前迈出一步说,“就是对督军毫无益处,养着有什么用?”

“无论是我父母还是宋迤唐蒄,都是整个无可替代最好。”金龙瀚说,“侯先生不愿去做,就只能由我来动手了。若是她真有这个本事,死一回两回也不算什么。”

侯亭照低头看路,心想金龙瀚不知道宋迤早就这件事告诉了唐蒄。金先生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说明他心里也不一定全然倒像唐蒄,只是金先生那边刚和苏缃决裂,又念着唐蒄是金萱嘉的朋友,心慈手软不肯动手。

他在赌唐蒄与众不同的可能,而自己要做的只不过是替他揭开真相。金龙瀚没说错,想爬到高处就要超凡脱俗,金先生被苏太的弟弟比下去了,但他仍有余力,就是躲在家里坐吃山空一辈子都没问题。侯亭照不行。

侯亭照没有他那样的资产,只能给督军充当马前卒。他想活命就要拿出决心,拼尽全力不落下等。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死了还能复活,那个唐蒄不过是个靠舆论骗钱的骗子。侯亭照想到这里,还是想着能给自己捞个更好的前程:“三少,我再多嘴问一句。”

金龙瀚在看飞过天边的一只鸟:“说吧。”

侯亭照说:“苏太太与您还有联系吗?”

“没有。”金龙瀚转头看他,“她走的时候没把我妹妹带上,还是我父亲把金芳菲送过去的。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错,一个几岁的孩子,丢到哪里就算哪里。你会有这种疑问,就是看我有点本事,猜着他们会想留我。”

他喜欢把话说绝,侯亭照没有打断,他继续说:“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呢?前几天父亲还夸我孝顺。”

侯亭照在他脸上看不出情绪,他把缰绳一松,就这么把马留在侯亭照身边,一句话不说就往远处走。

他的话在侯亭照心里翻腾着,像烧开的水一样。金先生疑心深重,侯亭照也是决心已定,等他把唐蒄的伪装揭开,一切就都不言自明了。

反正金先生猜疑侯亭照有二心,恨他不听自己的命令。侯亭照只觉得金先生做起事来束手束脚,把金先生自以为是对唐蒄寄予的希望打穿了,督军才知道谁最明智谁最昏聩。到时无论是悲是喜,都是自己挣来的。

他把马带回去,金龙瀚已坐在金芍雪和金萱嘉身边,跟她们拿蜜饯打赌金先生和宁太太去了哪里。

唐蒄和宋迤不在,想必是结伴去哪玩去了。偌大的跑马场,闲逛还能遇见就是天亡唐蒄,他不抱惭愧,唐蒄这样的人死了也算不了什么,世上天天都有人死。

没过多久就看见唐蒄和宋迤的身影,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都不重要。侯亭照休息日也有带枪的习惯,看到金龙瀚回来的那天就准备着,他感叹自己的自觉。

“那个老师以前还被金小姐骂过,金小姐就这样指着她……”唐蒄一手拉着宋迤,一手做出指人的姿势,在宋迤停下步子看她时撞见侯亭照,她叫道,“侯先生!”

宋迤立即回头,跟侯亭照打个照面。侯亭照缓慢地走近了,唐蒄往宋迤身后藏,仿佛很怕他。她有没有看穿当天是自己,宋迤有没有告诉她真相,都是未知数。

还是先骗她和宋迤分开为好,免得宋迤再去金先生面前告状。侯亭照扬声说:“蒄老师,芍雪小姐找你。”

唐蒄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说话也像是刻意压低声音不被他听见。侯亭照手心渗出虚汗来,心想宋迤这说话的音量才正常:“我们出来也有一会儿了,回去吧。”

唐蒄点点头,在侯亭照眼里鬼鬼祟祟的。

她要和宋迤走,得想个办法让她和宋迤分道而行,不该让她跟人待在一起多出个目击证人,更不该拖长时间横生枝节。侯亭照心里想着,不料和宋迤一起走开的唐蒄忽然回头,说:“侯先生,我想问一下上回我——”

上回什么?上回派人杀她吗?唐蒄话未脱口,侯亭照当机立断举枪射击,不能再让她说出别的来。

宋迤听见枪响还没来得及动作,唐蒄下意识拽着她的手将她往身前一扯,那子弹尖啸着从枪口喷出,冲开火药碎屑破开干燥的空气,准确打中宋迤的后背。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唐蒄惨叫一声,吓得站都站不稳,慌慌张张地扶宋迤,被她带得脱力跌坐在地。

杂音灌满耳朵,唐蒄好像说了句什么,她没有听清。唐蒄用手捂住弹孔,以为这样就能帮她止住血。热量从孔洞中争先恐后地流逝着,这感觉太熟悉了,就像以前,就像她拿到那些头发的那个晚上,她不敢回看的背后有无数寒锋向她袭来,不由分说地钉进骨血。

侯亭照还想动手,宋迤扳住唐蒄的肩膀要爬起来,侯亭照怕打到她,举起的枪口颤抖着,试图换个位置寻找别的角度。宋迤尽力靠近唐蒄,说:“我给你填了新词……”

“现在还说什么词?是海棠那首,我看见了。”唐蒄此时俨然没有闲心跟她说这些,搂住她大声质问对面的侯亭照,“侯亭照我跟你什么仇?你为什么要杀我?”

“不是那首,是新的,”宋迤控制不住低下去的声音,她凑在唐蒄耳边说,“冠冕摧身尚不及……”

唐蒄没有听她的话,以更高的音量盖过宋迤指责侯亭照:“你把宋姨打死了!”

宋迤有点想笑,她逐渐听不见周遭的声响,唐蒄的声音比任何声音都嘈杂:“金二愣不是,金二少!金二少我看见你了,宋姨被侯亭照打死了,你快来救我们!”

纵使她和唐蒄离得再近,唐蒄的声音也消弥得像清晨将散的雾气,很快就会被杂音吞没。在闭眼的前一刻,她听见唐蒄气急败坏地冲远处喊道:“你跑什么?不许跑,你要是敢跑,我就把你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期受害人是宋姨……

金先生是对的,蒄姐面对危险会拉别人帮自己挡枪,非常与众不同。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真的遇到虎,回头喊宋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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