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因为要去平城卖羊，阿羊特意起了个大早。
看见院中立着的男人，她有些吃惊。
“你起这么早干嘛？”
裴忌扬了扬手里的鞭子，露出一口白牙:“你昨天不是说要进城卖羊吗？表哥这不是帮你赶羊来了嘛。”
阿羊嗤道:“我说，你这个人真是不知收敛，你们唐军就驻扎在渭水附近，离平城也近，若是有兵士来此发现了你还活着怎么办?你不是怕死得很吗？”
裴忌毫不在意:“我就一小虾兵，在军中无足轻重，在他们看来早就尸骨无存了。\"
“他们?”阿羊狐疑地看了裴忌一眼。
裴忌含糊地说:“唔，和我住同一个帐篷的士兵们。”他大手一挥，道:“吐蕃与唐军战事吃紧，他们哪里会有时间来平城？用不着如此紧张!”
阿羊叉腰:“我呸！谁紧张你了！”
“走了走了，一会儿日头大了晒得慌。”裴忌催促道。
小城虽地处边陲，却一点也没有想象中的荒凉萧颓。街上热闹非凡，杂耍的卖艺的，每处都挤满了围观的看客，喝彩声一阵一阵的。沿街叫卖的小贩往来不绝，道路边的酒楼茶楼鳞次栉比，街上来自各个民族的行人摩肩接踵，身着各色服饰，叫人应接不暇。
“嗤，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阿羊面露得色，“怎么样，与你们长安的街市相比也是不遑多让吧。”
裴忌笑了笑，对阿羊的问题不置可否。
“平城虽不大，但却是附近各村落和部落唯一的货物交换点，又位于吐蕃与唐朝两国的交界处，每日迎来送往天南海北的客人，贸易往来巨大。再加上平城的城主管理有方，汉人与其他民族的人在此都能和睦相处基本上没有摩擦和冲突，这里能如此繁华富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阿羊点点头，不疑有他，“对，你说的没错，确实是这样的。”
按照约定，二人将羊群赶至一条僻静小巷，裴忌听见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声音，心里猜测这里应该是哪家酒楼的后厨。不多时，便看见一个敦厚的男人拿着钱袋子从后门出来。阿羊看见来人，走上前去交涉。
裴忌立在巷口，兀地闻到一股熟悉香味，他眯了眯眼，倒也巧了，竟是长安的菜色。
阿羊数好钱，放进荷包里。
“走了！发什么愣！杵在这里当门神呐！”
她踮脚弹了一下裴忌的脑门。他猝不及防的抓住阿羊的手，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这家酒楼挺有名的吧。”
阿羊吓了一跳，抽回手，脸有些红，“是，是的。这酒楼的名字还是城主大人赐的呢，叫‘故山秋’。虽然故山秋的菜品都是中规中矩的无甚特色，不过他家的厨子是个厉害的，几乎各地有名的菜色他都会那么一两道，”她掰着手指数，“岭南啊，洛阳啊，淮南……”
裴忌打断她:“哎，你不是说要去前面的裁缝铺子裁衣裳吗？唔，你们小姑娘家家的肯定要细细挑选布匹花色什么的，麻烦得很。我这人向来没什么耐心，这样，你自己先去，我去附近转转，到时候来寻你。”
也不等阿羊反应，他的身影瞬间淹没在了人群里。
“哎！你跑那么快做什么！谁说是给自己裁衣裳了！”阿羊扶额，有些无奈。
日渐西斜，倦鸟归林。阿羊站在城门口，伸长着脖子张望，眼看着就要闭城门了，却迟迟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捏紧手中的包袱，身边是三三两两进出的行人，看着被斜阳拉长的影子，突然有些心烦意乱。
裴忌紧赶慢赶，终于赶到闭城之前到了城门口。一眼就看见阿羊一个人抱着包袱，蹲在城门口，低着头，像是在数蚂蚁。
高大的身影挡住光线，阿羊一抬头就看见裴忌站在自己跟前。
她抱着包袱站起来，脸上带了些恼色，“我把平城吃的玩的地挨个儿找遍了也没看见你人！你个骗子！指不定偷偷跑去哪条街喝花酒去了！”
裴忌从怀里掏出一只簪子，递给阿羊。
“浑说什么呢，我是去给你买东西去了，你瞧，喜欢吗？”
阿羊狐疑地接过簪子，问：“买个簪子需要这么久吗？”
裴忌解释道：“那是当然！送姑娘的东西自然是需要千挑万选的，半点也马虎不得！”
阿羊撇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拿起手中的簪子看了看，“可我看着，你这精挑细选的簪子也不怎么样嘛。”
“不怎么样？！”裴忌拍了阿羊后脑勺一下，“你瞧这雕工，这色泽！都是长安城时下里最时兴的款式，老板说平城里的豆蔻姑娘们喜欢得很呢！哎，你个小姑娘，花一样的年纪怎么没半点欣赏水平？你记住，裴爷的眼光不容置疑！”
阿羊揉了揉后脑勺，忍不住出声呛他:“这簪子是你戴还是我戴啊！”
裴忌直接道:“裴爷的眼光就是在姑娘堆里也是一骑绝尘！”
阿羊：“呸呸呸！忒不要脸！”
二人出城没多久，城里就戒严了。说是故山秋后街死了三个外乡人，皆是一刀封喉，手法干净利落。城主下令彻查，一时间人人自危。
甫一回家，裴忌就嚷着要洗澡，说身上汗津津腻的难受。阿羊叫他先忍忍，先过来试试下今天从裁缝铺子拿回来的两套衣服，看看合不合身。裴忌道了声“好”后，拿了衣服就要回屋去换。又被阿羊叫住。
“怎么了？”
阿羊解释道：“你在外面风尘仆仆地跑了一天，身上脏死了，别回头不合身还把人家的衣裳给弄脏了，还是我用麻绳量吧。”
裴忌个子极高，阿羊要垫着脚才能勉强测量他的肩宽臂长。她吃力的模样被裴忌尽收眼底，又被嘲笑了好一阵。
“咦，居然差不多。”阿羊在衣裳上比对完后有些小得意，“我的感觉还是挺准的嘛。行了，你去洗澡吧。”
裴忌去洗澡了，脱下外衫被随手搭在一旁的杆子上。阿羊瞧见了，想到他今日破费给自己买了根簪子，心情不错，决定心善一回帮他洗了。
她往木盆里参水，待脏衣服完全浸湿后仔细地抹上胰子，抹到袖口处时，发现了一小块褐色的污渍。“这是什么？”鬼使神差地，她放到鼻下闻了闻。
血？！或许是这人今天在哪里不小心蹭上的吧。阿羊摇摇头，继续搓洗着，很快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晚上吃饭时，阿羊敏感地察觉到裴忌今晚兴致不高，似乎有心事。尽管他同往常一样与阿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偶尔调笑两句。但阿羊始终觉得，裴忌眼中的笑不达眼底，脸上有些疲色。许是累了吧，她没多想，心里打算着明天用卖羊的钱去胡屠夫家买点猪骨炖了好好犒劳他一番。
吃完饭，阿羊拒绝了裴忌洗碗，把碗筷端进厨房后又把尾随而来的裴某人赶了出去。
“不过几只碗罢了！你之前卧病在床的时候还不是我一个人收拾打扫的？哪里就累死了？”阿羊冲裴忌摆摆手，“去去去！你到外面转两圈消消食，一会儿我收拾完了给你泡点安神的草药，你回来记得喝了。”
裴忌见她态度坚决，只得作罢，一个人出了院门。
走到青石桥的时候，看见两个小儿在烤鱼吃。其中一个梳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儿看见裴忌过来了，眼睛一亮，立刻高声招呼他。
“小裴哥！过来一起吃鱼！”
小儿叫阿宝，是村子里最爱捣蛋的孩子之一。一次来阿羊家偷摘还没有长大的青黎，被裴忌逮住教训了一顿后就服帖了，人也变得乖顺起来了。得了空就喜欢跟在裴忌后面“小裴哥”长“小裴哥”短的。
“阿宝，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裴忌走了过去，看见一条被烤得焦黑的鱼，孤零零地穿在树枝上。
阿宝挠挠头，说，“今天是小二牛的生辰，我给他烤鱼吃哩。”
裴忌扫了一眼旁边的小孩，瘦瘦小小的头发枯黄。他知道这个孩子，刘二牛家的孩子，母亲嫌家里穷，生下孩子后早早就跑了。爹也是个不成器的，整日在村子里游手好闲，对自己的儿子也不甚上心。
裴忌看着那条鱼，问：“你这鱼能吃吗？”
阿宝报赫一笑，“我往日看阿耶就是这样烤的，瞧着挺容易的，唉，没想到自己会烤成这个鬼样。”
裴忌摸摸两个孩子的头，从怀里掏出几块白天在街市上买的冬瓜糖分给了他们。他脱了外衫，一边挽裤腿一边嘱咐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摸两条鱼上来烤。”两个孩子坐在一起，吃着糖乖巧点头。
……
阿宝把烤鱼递到裴忌跟前，问他吃不吃。裴忌摇头，说自己吃过晚饭了，让他们两个吃。看着两个孩子吃得欢喜，裴忌不自觉地勾了勾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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