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幼犬身上的脏污被一点一点搽干净，莳萝一双眸子闭了又睁、睁了又闭。
面容未变，衣着打扮亦与先前一样，她冷静好半晌，终是确信了单膝跪地的那位郎君，仍是先前那一位通身冷冽、不近人情的郎君。
他……喜欢狗？
人前人后这般不一，莳萝思来想去，心头只划过了这个结论。
可……这怎么听怎么荒唐，她闷闷吐出一口气，远处垂首的商陆闻声倏忽冷了眉眼敏锐偏头，朝她这处望了过来。
隔着半条长街，莳萝下意识扭身借着街边的竹枝掩住了身形。
躲完之后，又觉不对劲，她又没做亏心事，为何要躲？但躲已躲了，现在再走出来，只会更奇怪，莳萝顿步不再动作。
正是此时，长街尽头的郎君收回视线，望向了街角另一侧。
急乱的脚步声渐近，商陆视线所落的沿街窄巷，不过一会奔出了个身着短衫的半大少年。
“富贵，富贵！”少年一望见石板地上的幼犬，便激动上前，将狗抱在了怀中查探，“富贵，你怎么跑到这来了，我找你找了好久！还有你这一身……”
幼犬周身的狼藉商陆虽已清理过，但湿答答粘在它皮毛上结块的脏污却是轻易清理不掉的。
周边地面上残留的污秽尤在，短衫少年瞧瞧怀里的狗，又望望缓缓起身的商陆，顿然猜想到了情况。
“多谢郎君。”短衫少年急忙开口道谢。
商陆并未答话，先前无人时闪过的一瞬温柔，好似镜花水月般，在外来的闯入者蹚水入湖后，水波一荡，便全部消散殆尽。
他稍稍颔首，不言不语间，又恢复到了那副无情无欲的冷寂模样。
短衫少年见他要走，面上挣扎了几息，忽然将怀中的幼犬捧到了商陆面前：“郎君，你若喜欢富贵的话，可以将它带走！你别看看它现在这样子脏，它洗干净之后可好看了。”
被捧起的幼犬，一无所知地舔了舔少年的手，浑然不觉自家主人要将它送走。
本欲提灯离开的郎君，蓦地顿步。
“为什么？”商陆声线清润，平声问出了莳萝心中的疑惑。
短衫少年将幼犬抱回怀里，有些惭愧的样子：“我看郎君的穿着打扮，富贵跟着你，应该会比跟着我过得好些。”
见商陆好似不为所动，少年又低声补充道：“我前几天□□活的酒楼撵出来了，现在还没找到新的上工的地方，不然我也是不舍得把富贵送人的，它真的特别乖！”
“那你又为什么被赶出来？”商陆面上仍是情绪淡淡。
“这个啊……”短衫少年垂首叹了一口气，“阎王打架，小鬼倒霉呗。前几天东家来酒楼里查账，发现账目对不上，掌柜的害怕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就把责任推到我这个打杂的身上，给我撵出来了。”
“哎呀不说这个了，郎君你能收下富贵吗？我现在连几根骨头棒子都买不起，总不能让它天天跟我吃素面吧。”
短衫少年重又将那幼犬捧至了商陆面前，这一回似是察觉到了主人意图，那幼犬又“嘤嘤”叫了起来。
“锦衣玉食不代表什么。”商陆凝视了那幼犬半晌，淡淡摇头，“它跟着你更好。”
听了这样的回话，就连暗处都莳萝，都心下暗啐一声“站着说话不腰疼”，更莫要脸上明晃晃写着“何不食肉糜听你胡扯”的短衫少年了。
身前少年面上的质疑神色过于醒目，商陆沉默几息，忽抬手扯下了他腰间的锦囊，递到了那少年面前。
短衫少年不明所以，犹豫一阵未敢接，商陆见状收回手，自己打开了那锦囊，将之倒悬过来晃了晃。
“当啷”两声，两枚钱币随之落地。
“它跟着我也不一定能过得好，因为……我恐怕比你还穷。”不急不缓收回锦囊的郎君，倏忽开口，一贯沉静清冷的声调内，若有似无划过一丝笑意。
那笑意极淡，融进雾气里就散了，却使得莳萝怔了怔。
怔住的也不止她一个，街角少年盯着那两枚钱币，捧着幼犬的手，亦是僵在了半空中，一时间举也不是、撤也不是。
灯影一晃，引得他们愣神的始作俑者已抽身欲行，许是光亮撤去，幼犬不甚适应，又别扭低吠起来，少年寻着契机当即收回高捧的手，安抚起了那幼犬。
“富贵不怕啊，不怕。”低低地安抚了两句，怕黑的幼犬便止住了吠叫，少年心下虽纳闷，但面上总归一喜。
直到昏沉夜色里，忽又响起了平淡的男子声线：“若你所言为真，明日辰时去郢都府衙，会有人给你一个公道。”
夜雾朦胧，被置于石板地面上的竹灯笼，闪着和煦的光，搁下竹灯的郎君，已向前行去，踏入了无边夜色中。
白衣郎君的冷寂背影愈行愈远，渐渐缩成了朦胧的影子，莳萝缓缓收回视线，又看向了将将反应过来捡拾起地上钱币与灯笼的短衫少年。
只见俯身三两下捡完东西的短衫少年，冲着商陆离去的方向无声地拜了拜，而后便抱着幼犬便往来时的窄巷跑去。
二人所向的方向截然不同，风声萧萧，街巷不过多久便重归了寂寥。
或许，那半妖并不完全是看上去那样令人讨厌。
至少就莳萝所知道的，这世上许多讨人厌的家伙，是目空一切只顾自己，绝计不会对夜半陌路遇上的弱小生物施以援手的。
不知不觉思绪流转，她便已行至了方才那短衫少年与商陆所立的街口。
正是路与路交接之处，大道与窄巷交错，一刹犹豫后，莳萝调转方向，向着短衫少年所向的那漆黑窄巷行去。
长夜无光，陋巷无明。
郢都城中的阡陌纵横，商陆已了然于心，因而即便视线所及一片昏沉，他也行得如履平地。
视线尽头的昏沉之中，隐约亮起一抹光亮时，他最初并未放在心上，只道是夜半的鬼灯狐火，直到那影影绰绰的光亮愈来愈近，使得他看清光源轮廓究竟为何物，商陆怔了怔。
那是一盏熟悉的竹灯，他不久前才送出去的那一盏。
那灯亮在郢都城绵延不绝、鳞次栉比的院墙上，随着持灯人翻墙走壁的动作，一步一晃正左右飘摇。
光源灯盏渐近，及至几丈的距离，他勉强看清了持灯的人。
穿行在墙头院瓦上闲庭信步的年轻娘子，裹着眼熟的狐毛斗篷。
风卷竹影，拂过女郎闲适的眉眼，吹动她的钗环衣袂，亦扬起她额边的几缕碎发，而她满不在乎地将发梢捋回耳后，浑身上下都溢撒着出于山野的野性张扬。
此刻暗夜无光，唯她手中持灯，她视线落到哪一处，下一瞬火光便移至那一方，若流动在山中的一汪水脉，不管流向哪个角落都是随心而至，无拘亦无惧。
一刹那的无拘，眨眼间的光华，他心神微动，而女郎已行至近前。
瓦片微动，莳萝落地轻盈，拍了拍衣襟上坠挂的竹叶，直挺挺将那灯递到了他眼前。
灯盏的光亮瞬间袭来，半明半暗的光影下，是去而复返的女郎，面朝他的姣好五官之上，浑然是漫不经心的神色。
商陆缓缓垂眼，凝着那竹灯并无动作，见他不接，女郎皱了皱眉眼，索性直接不管不顾将竹灯塞到了他手中：“喏，拿着啊。”
夜风悠悠，春寒尤在，一抛出手里的灯，莳萝便忙将手缩回了衣袖之内。
失温的指尖重有温度，莳萝放松下来，便见凝视着竹灯笼的商陆，在静了一阵后，忽然淡声开口：“巫娘子这是做什么？”
身前郎君面上稍有复杂怔色，莳萝并不意外，但他没问竹灯的来源，莳萝却是有些吃惊：“这盏灯你不熟悉吗？”
商陆没有回答，漆黑夜色里，他的瞳孔不似白日里有神，又恢复到了平日里情绪淡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这是我刚刚抢来的。”见不惯他这般八风不动的模样，莳萝拖长了音调开口，“方才偶然撞见一个怀里抱了条狗的小孩，正拎着这灯，我看着喜欢，就抢来玩玩了。”
微弱火光映出骨相分明的面容，商陆鸦黑的睫羽掀起，淡漠的眸光有一瞬间的打量意味，但这样的打量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还不待莳萝接着说话，他便转了回去。
“巫娘子不必说玩笑话。”他声线冷淡，浑然没有一点相信莳萝所言的意思。
没意思，莳萝心下腹诽，皱皱鼻子不再兜圈子：“那孩子已经回家去了，这灯笼是我花钱从他手里买回来的，行了吧。”
“看在我把你的灯笼找回来的份上，你就换个我能够办到的要求呗。”
竹灯温煦的光耀里，仰头的女郎声带惆怨、眉眼生花，本是不经意的抬眼一瞥，于此刻的情状下，商陆却不再挪动眼光。
即便想明了方才长街之上为他所忽视的另一处响动来源为何人，辨清了莳萝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所谓为妖原则，他却也想不清楚，她为何会去特意将竹灯寻来还予他。
手中重量轻得几近可以忽视，又不容忽视，商陆只得将答案往能够相信的方向靠拢：“商某记过郢都城内的舆图，无须灯盏，也可畅行。”
“我知道啊，看得出来。”莳萝扫了扫他神色疏淡的眉眼，“可你既然行动无碍，还要时时刻刻都要带着这灯，不正说明这灯对你重要吗？”
女郎声线轻快，话中畅快言明的注解，让商陆恍然明白了些。
“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不会轻易赠与他人的。”思索一刹后，他这样说，仍是不带什么情绪。
凡事要看内里，莳萝并不再为这样表面上的冷然所动，她坚定摇头：“那可不一定，我就会把我心爱的糕点赠给我阿娘。”
极其不恰当的例子，物件不对，对象也不对，商陆只好再次低头看向手中所持的灯盏：“哪怕这灯对商某重要，商某也并未相求于巫娘子。”
莳萝不太理解，她分外真挚地反问出声：“那方才你又为什么要帮那孩子呢？他也一样没有向你求援。”
“所以……你待别人好不需要理由，我待你好就需要理由了吗？”
灯笼的火光晃动，如晕开的水波纹般，一圈圈荡漾在商陆的衣袖上，他眼睫轻颤了一下，启唇想说些什么，却是一阵失语。
“更何况这根本不算是好，我只是把你的灯物归原主还你而已，做了就做了，做完也就忘了，不需要什么理由，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莳萝瞟了一眼那竹灯，洒脱地耸耸肩：“我没打算挟恩图报，这灯你若不喜欢丢掉就是了，不过我答应你未完成的那赌约……”
“我要这盏灯。”商陆倏忽开口，声线虽轻，于寂静夜色里，却不容忽视。
“啊？”莳萝话音乍断，自喉间挤出一声诧问。
“巫娘子不是问我想要什么吗？”商陆淡淡垂眼，避开了莳萝错愕的眸光，“我说，我要这盏灯。”
沉默。
良久的沉默。
莳萝克制了好半晌，还是没忍住展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同行数日，她头一次怀疑起了眼前这位如霜似雪的俊逸郎君的心智。
能得她一诺，近乎于得九嶷半诺，他碰了壁，不再提那些激怒她的匪夷要求她倒理解，可什么都不要，要这么一个随处可见一文不值的东西做什么？
看着人模人样的，总不会实则是个心智不全不会衡量价值的傻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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