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家院子里老早就堆满了东西，龙头、细鼓、各式各样扁肚子高个子的酒桶。猪和鸡是早就杀好送到办宴做饭的那家人里的，今天只要在晚饭前一遍一遍检查仪式要用的事具就可以了。
成水昨晚溜出去找桃朵，被二舅扯着耳朵骂了半个多小时。今天早早就打发他去应付寨子里来的装满一肚子问题的学者学生们。
白瓦寨仿佛活了一样，大车小车载着外面的人进来，与成水家交好的人家也忙了起来，去帮厨的、布置场地的、送礼的，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炮仗是早就拉到广场里放了的，噼里啪啦一阵响，人群哄过来，看完就散开了，只剩几个小孩，用脚试着踩散落的炮仗。
成家今天的第一顿饭是成田做的，她随便炒了几个菜，炒好就放在锅边。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来送东西，厨房里进进出出的人来拿东西，饿了的人被招呼着进来吃东西。吃饭也没什么讲究的，都是抬起碗来就吃，吃好就放在洗碗台上。
成水的二舅一早就起来了，衣服都没换，先下楼检查他编的龙头，先是用手指点了点龙眼上的墨水，确认干了之后，大迈步用力敲门叫醒成水和成山，差使他们扛龙头给自己看。
光是抬着走一圈还不行，他自个去拿了凳子，拍着手让两个小孩扛着跳一跳。
一大早就在院子里吵吵嚷嚷的，把一家人都闹醒了。谁也拿他没办法，还是她的姐姐受不了他，笑着叫他去换衣服。
他的衣服紧赶慢赶在做排之前完工了。新衣服用的去年新染的红布和今年初染的蓝布，开衫上用银线勾出漂亮的雪山，袖子上盘踞着两条金色身子赤红眼睛的龙，领口是他最喜欢的金银花样式，金的绣了一排在上面，下面是绿色的叶子，银色的花见缝插针的点缀在叶子中间。花样不多，但都很精巧，家人花了很多心思在设计和绣花上，一整套衣服颜色缤纷，花样精致。他穿上走了两步，衣摆不长不短，肩膀不紧不松，一切都刚刚好。
男人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镜子里的人神气极了。他理理衣摆，又擦擦脸，对着镜子笑起来，今天是他的排。
桃朵本来要去帮忙的，但成水不让她去，让她好好坐在广场里等他。
龙头跟着村长的步伐进村，在寨子里的人和寨子外人热切的目光里一路唱着歌，跳着舞，停在成水的二舅身旁。他早早就跪在河边了。老人昂首挺胸，迎接他生命里最光荣的一天。阳光落在这个忍不住笑出声的人身上，将他的笑容照得一清二楚。
村长精神极了，头上裹着绣有种稻图的头巾，一举一动都被扛着摄像机的学生录下来。
成水在这个时候走进来，他和他的哥哥扛着龙头。那座龙头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一对漂亮的龙角随着他们的舞步跳动起来。
龙头扛在肩膀上，男人忘情地舞动着，一路跳到跪立的老人身后。
这时，两个侄女也跟着敲着鼓唱着歌走进来，阳光下，一行人仿佛连汗水都在发光。
村长一条一条念着男人生平的事迹，他不回头看，只把胸脯挺得高高的。成田和成云紧盯着酒席上站起来的人，一旦看到有人站起来，立马笑盈盈地迎上前，不由分说地敬酒。喝到最后，寨子里的人和从远方来的人，多少都喝下了一两杯酒。
酒席上热闹极了，起哄站起来的人，大笑嬉闹的人，都成为嘈杂而喧闹的一天中的景色。
成水的二舅从河水里走出来，额头上是一点白树灰，他披上外衣，跟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寨子里的学者讲，他的龙头是整个寨子里做的最好的，最像的。
成山和成水昨晚就把火把立起来了，夜一深，就点燃。在火光下，老人被搀扶着，到饭桌前，和自己的姊妹，一杯酒下一口饭，欢声笑语，不到半碗，就醉醺醺的了。
成水吃了饭，去找桃朵。他的姐姐们都喝醉了，哥哥留在广场等二舅，他独自一个人上山去找桃朵。
雪山静静地伫立着。成水心如擂鼓，他知道山上是桃朵在等他。
他的爱如同永远巍峨的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山雪。河水蒸发降落的雨，飘洋过海而来的云，都凝结在那片洁白的山雪之中，春融冬雪，秋去春来，又是一年。
月亮很亮，白色的一弯卧在夜空中，旁边散落着好似打翻的水珠一般的星星。成水一步一步向上爬，踩在草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三月末的春风，在夜晚催促着他，在身后推着他；又羞怯地阻止他，从身前挡住他。
夜色如墨，树木两两结对，仿佛是一扇扇高大的门，成水在其中穿梭。
月光下，桃朵身着白裙，抱着一把花，花红艳艳的，裹在白色的帕子里。桃朵头顶着一块红色的帕子，帕子赤红，上面绣着金鱼和桃花。
那是今天成水的新娘，是今天成水的妻子。
他忍不住冲上前，走到她跟前。
桃朵将怀里的花捧给成水，她说：“今天，明天，和我们数不清的昨天，我在这里，请求你，成水，和我在一起。我愿意无数次像昨天，也像今天一样，找到你，告诉你我爱你。成水，和我结婚吧。”
成水接过花，一把掀起帕子。红色的帕子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又被地心引力牵引着落在草地，被情人错落的脚步踩脏了一角。
树皮粗糙，大手压着小手，身躯贴在凹凸不平的树皮上硌出红色的印记，像是情人的轻吻。
成小豆不想上学。寨子里好玩得不得了，全家人围着她一个人转，忙的时候，小舅舅会陪着她上山捉虫，下河逗鱼。
桃朵有时也会来陪她玩，会带很多好吃的，炸得酥脆的薯条、一口下去就流蜜的南瓜饼，还有很多很多平时里妈妈不让她吃的东西。桃朵用好吃的把小舅舅换走，她就抱着一大堆吃的回到院子里，分路过的大舅一些。
成小豆还没玩够，二舅爷的排太好玩啦。早早被叫醒的时候，成小豆还有些生气，但她很快就开心起来了。她的好朋友都回来了，她们先是跟着大部队去看炸炮仗，大红色的纸包裹着炮仗，引信一点，就开始热热闹闹地吵起来了。成小豆捂着耳朵看它炸完，又跟着小伙伴们去踩踩炸完的炮仗。
好玩得中午饭都没吃，一堆小孩这里滚，那里追，闹到排都开始了，还不消停，在饭桌旁边尖叫着追逃。
直到她的舅舅们去点燃火把，她才被妈妈拖着回了家。
但小舅舅一直没回家，那天她有好多话要跟小舅舅说，但等到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小舅舅还是没回家。
不过，成小豆过了很久还是忘不了，忘不了那天那样威武的龙头，那么好玩的一整天，和她等小舅舅时，看到的洁白的月亮和闪烁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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