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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石子

辛巴没有见证“神迹”降临的一幕。

他刚去医务室探视过伤者。金牙被送去岛外疗养了,另两名囚犯自然没有这种待遇。

医务室里,林恩的腿上依然绑着厚厚的绷带和夹板,整日倚在床上看书。阿兰的手伤正在缓慢愈合,但心灵似乎与那两根断指一样永久损坏了。可以清楚地看到,恐惧、阴郁和自我厌恶正缓慢侵蚀着他。

辛巴不由想起初见他的样子:年轻人金发如麦浪,眼珠湛蓝清亮,生着雀斑,看起来一派天真。如今青春鲜明的颜色迅速褪去,头发变得油腻枯黄,双目呆滞无神——不知为何,阿兰·杜布瓦的模样竟越来越像毒牙,仿佛阴魂不散的死者正逐渐在另一个人身上复活。

每念及此,辛巴便心头郁结——他还是没能救得了这个无辜的年轻人。

离开医务室后,他往卡迪夫的牢房走去。

公爵死后,卡迪夫开始深居简出,连主教亲临都全无兴趣。斯宾塞等人从早到晚盯梢,没发现丝毫异动。

卡迪夫在酝酿,或等待着什么?

辛巴一路思忖,进门就见卡迪夫奇形怪状地趴在地毯上,身体扭曲折叠。

两人对视几秒,卡迪夫从容地拆开身躯和四肢。胯骨突然发出一声清脆弹响,他的脸色顿时不那么从容了。

“瑜伽。”卡迪夫解释说,“起源于印度,有上千年历史,是一种追求身体、心灵与精神和谐统一的运动方式。”

“喔。”辛巴假装没注意到对方忍痛的表情。

他的目光移到四只木箱上,那里装着卡迪夫的宝贝书信和信物,往常总是上锁的,这会儿却敞开来晾在那里,露出里面装得整整齐齐的胡桃木匣子。

辛巴:“这是?”

卡迪夫还没来得及回答,两个老头儿突然迈进这间牢房。辛巴认出其中一个来,那人发顶稀疏,眉毛和胡子却异常茂盛,花白的胡须遮住嘴唇,显出一只硕大的、红彤彤的酒糟鼻,是负责给圣米歇尔堡运送物资的老乔治。

老乔治也朝辛巴瞧了好几眼,似乎觉着眼熟——辛巴曾在镇上的小酒馆向他打探过消息。好在另一个老头拽了老乔治一把,引走了他的注意力。

“这位就是卡迪夫先生啦。他要往外头邮寄大件,瞧瞧,你的车子还装不装得下?”

卡迪夫指着四只敞口的大木箱。“就是它们了。里面都是书信,没有精细物件,不怕磕碰。不过,这些书信对我个人意义非凡,绝不希望半路遗失。”

他打开几只木匣给两个老头验看了一番,表明里面不存在任何危险或违禁品。接着,从内袋里取出几只磨得发亮的旧钥匙,从中挑出一把金色的,将四台箱子一一锁好。那些箱子是定制的,可以用同一把钥匙开锁。

老乔治绕着箱子走了一圈,估摸着马车的空间,又蹲身掂了掂分量。

“返程得拉纱锭呢,一次装不了这许多,起码要分两趟。”他捻着胡子问:“寄去哪里?这大家伙,邮资可不便宜。”

“寄到巴黎的邮局,一位朋友会帮忙领取保管。”卡迪夫递过一个开口的信封,“里面是钱和地址,除去邮资,剩下的都归您。拜托啦。”

老乔治往信封里瞄了一眼,大胡子里的酒糟鼻顿时红彤彤的,热情道:“交给我,管保万无一失!”

另一个老头看得眼热,忙道:“回头我叫人把这些箱子抬去运输室,得用起重轮从斜坡运下去。”

卡迪夫笑着递过另一只准备好的信封。“罗姆老爹,劳您费心了。”

罗姆老爹,便是在监狱入口处看门房的老头,身兼信使的差事。老头将钞票塞进口袋,喜不自胜。“这有什么,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卡迪夫笑道:“正好有朋友在这儿,不如两位和我们一起用些茶点?”

罗姆老爹:“哎呀,可惜啦,这会儿得赶去给典狱长大人送信呢!”

卡迪夫:“大人不是在参加弥撒吗?”

罗姆老爹狡黠一笑。“不然也不会先来这儿找你了。现在得去教堂外头候着了,大人吩咐过好几回,这封信务必第一时间带给他。这就告辞啦!”

辛巴敏锐地追问:“什么信这么紧急?”

罗姆老爹已经拽着老乔治走出门去,边走边答:“法院来的呢。”

那么,瘟神的判决结果出来了。

辛巴不由看向卡迪夫,正巧,卡迪夫也在看他。两人对视了几秒,卡迪夫笑了。

“我想起来,辛巴,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你还欠我一个问题。”

“那好,这就还上——你好像很在意那封信,为什么?”

“这个么,”辛巴一笑,“就算不问我,你也会很快知道的。里面是一封判决书。”

“谁的?”

“马斯蒂夫。”

卡迪夫便不再言语。辛巴指着那些箱子问他:“怎么要把你的宝贝寄走?”

卡迪夫促狭道:“免得再被人搜查。”

话说到一半,外面却突然喧嚷起来。两人来到走廊,朝窗外看去,见有人呐喊着四下狂奔,有人对着教堂不住跪拜,他们哭喊着“神迹”、“圣米歇尔”、“显灵”之类的字眼,不论犯人还是狱警,个个如痴如狂。

辛巴心头咯噔,直觉这场闹剧跟蜘蛛有关。他看向身边的卡迪夫,对方脸上似乎只有纯粹的好奇。

辛巴跑下楼,迎头碰到了斯宾塞,后者脸色通红,脚步虚浮,像喝了两打烈酒,大着舌头对辛巴道:“啊!大人找你!”

辛巴蹙眉。“这是怎么了?”

“神迹!神迹!”斯宾塞举起双臂,仰首朝向堡垒至高处——教堂穹顶的圣米歇尔雕像。

辛巴掰过他的身子,双手有力地按在他的肩膀上。“什么神迹?”

“圣物!我亲眼看到……”斯宾塞流出眼泪,“在神像的手中,握着从天而降的两件圣物!”

看来,蜘蛛还是如约归还了圣遗物。

卡迪夫一直好端端地待在牢房,归还圣遗物的,又是谁呢?

难道卡迪夫另有帮手?或者说……蜘蛛另有其人,卡迪夫才是那个帮手。

不及细想,辛巴赶到教堂门口,莫瑟夫正在那里等候,手中捏着法院寄来的大信封。

辛巴没急着瞻仰圣物,而是让莫瑟夫找保管教堂钥匙的狱警前来问询,很快得知:从昨晚锁门至今天弥撒仪式开始之前,无人进入唱诗厅;而昨晚落锁前,最后一个离开唱诗厅的人,是“传教士”纪尧姆·杜邦——辛巴本来准备划掉的蜘蛛嫌疑人。

两名狱警将纪尧姆带来了。从他口中,辛巴却没能得到任何信息。这位前神父平和地微笑着,不管问什么,只有一句回答:“一切皆是神的旨意。”

此时,“神迹”降临的热度还未冷却,周围人都在跪拜、哭嚎、忏悔。一片混乱之中,辛巴只好暂且让人把纪尧姆关回牢房。蜘蛛嫌疑人的牢房门窗都被重新加固过,不至于被他牵着蛛丝出来晃荡了。

教堂里轰轰烈烈的弥撒仪式终于结束了。

皮埃尔主教来到教堂外,与典狱长谈话。他决定带着费尔南离开,一道向教会报告圣物降临之事。临行前,要求莫瑟夫派人好好看守圣物:禁止触碰,禁止接近,禁止窥探,更重要的是——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主教说:“我会协调雷恩的卫队来协助你,他们将在三天之内抵达。在那之前,全靠你了,莫瑟夫。务必竭尽全力!须知,神圣之物,不可轻慢!”

莫瑟夫只得擦着汗,讷讷称是,当即命人把过道两侧的纯白帷幕搬过来,团团围住祭坛和神像。

丑陋笨重的纺织机械再无遮挡,密密匝匝陈列满堂。教堂瞬间被打回原形,与其他纺织小作坊别无二致。皮埃尔和费尔南见状,不由相顾叹息。

……

主教离开后,他留下的禁令很快被打破了。

辛巴走进帷幕,端详着神像手上的两件圣物。

宝剑带鞘,剑柄和剑鞘满是繁复的黄金镂雕,镌刻神像与神名,剑鞘中段饰以红丝绒与红宝石,灼灼如炎。天平秤杆两端,以细链吊着两只金碗,其中一只盛着黄金雕刻的羽毛,另一只碗空着,等待称量罪恶。

两件圣物果然华贵非常,有神之威仪。它们在弥撒仪式中、主教亲眼见证下眼前惊现于世——辛巴不得不承认,蜘蛛实在擅长装神弄鬼、逗弄世人。

他可以确定:就在昨天傍晚,“传教士”纪尧姆将藏在教堂某处的圣物取出,置于石像之手。

问题是,他和金牙先前寻找圣遗物时,曾将教堂翻了个底朝天,连水缸、天花板、塔楼的犄角旮旯都没放过,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了:蜘蛛曾将圣遗物藏在了别处,不久前才转移至教堂,以便安排“神迹降临”的戏码。

它们曾被藏在哪里呢?

圣遗物上干干净净,了无痕迹。辛巴凑上去,在剑鞘的天鹅绒上闻了闻,隐隐约约嗅到一股羊毛膻味儿。

他来到北侧耳堂,那里堆着装满羊毛的木箱。为了方便使用起重机运送,圣米歇尔监狱的生产材料和物资都装在这种制式木箱里。金红宝剑全长将近一米,勉强可以斜放进箱子。

辛巴在顶层的十几只箱子里摸索了一遍,果然找到一块大而厚的油布,想必是用来包裹圣物的。

油布外侧除了羊毛的膻味儿,还有一股土腥气。

辛巴像在毛发里翻找虱子的狒狒一般,在这箱羊毛里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地翻找,发现了少量黑色泥土,以及一粒小小的、疏松多孔的石子。

辛巴捻起那颗石子。

他的身上、头发上粘着羊毛,傻乎乎地愣了半晌。好一会儿,才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白纸,将石子裹在里面,收进口袋。

莫瑟夫紧张地凑过来。“怎、怎么样?”

辛巴只说:“这场‘神迹’,照旧是蜘蛛的把戏。”

莫瑟夫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希望教会的人赶紧把这两件宝贝请走,放在监狱里哪儿行呢!我的纺织车间还等着开工呢……”他自言自语地絮叨半晌,看到捏在自己手里的信封,忙对辛巴说:“瘟神的判决书下来了——绞刑,就地执行!”

辛巴点点头,他已经提前知道了。

莫瑟夫望向被纯白帷幕围拢的唱诗厅,喃喃道:“得尽快处理掉瘟神这个祸患,在主教派遣的卫队抵达之前……”免得瘟神在教会面前揭露此地的丑事。

莫瑟夫转而忧心:费尔南真的会按照约定保守秘密吗?对他,却暂时无计可施了。

这时,辛巴让莫瑟夫召来一个人——那位总是愁眉苦脸,说话絮絮叨叨的“老母鸡”梅特。

前几天,他向莫瑟夫索要备用钥匙时,辛巴恰好在场。这回辛巴向他细细询问:丢了几把钥匙,用来开哪些门,什么大小、颜色……

辛巴一一记录,然后将它们圈起来,指向了卡迪夫的名字。

卡迪夫锁他的宝贝箱子时,从内侧口袋里取出了好几把钥匙,然而辛巴搜查过他的牢房,上锁之物唯有那四只箱子。那些钥匙被磨得光亮,毫无锈迹,显然经常被使用。他便存了疑心,把梅特叫来一问,果然跟遗失的运输室钥匙对上了。

大教堂北面有一个地下房间,原本是修道院的骨库,后来被改造为监狱的运输室。房间向外打通,与通往半山腰的陡峭窄坡相连。里面装有八米高的脚踏式起重机,犯人们钻进轮内奋力蹬踩,便能转动轴承将坡底的货物拉上来。

同样,向外运送的物品也得通过这条细长的坡道离开修道院。运输室的一角便堆积着这些预备运走的箱子:纺织车间生产的纱锭、寄往外地的物品等等。

卡迪夫设法偷到了运输室的钥匙;卡迪夫突然打算寄走自己的宝贝箱子;卡迪夫曾在广场上远眺,记录下老乔治前来运货的时间……几条线索合成一条信息:他打算藏进货箱,搭老乔治的顺风车逃离圣米歇尔监狱。

辛巴咬着笔帽。

笔记本的这一页的第一行写着四个名字:纪尧姆·杜邦,林恩·穆勒,卡迪夫·坎贝尔,迪迪埃·杜波依斯。

他划掉最后一个名字,在纪尧姆的名字下方写道:“归还圣遗物,疑似协助者”,卡迪夫的名字下写:“准备越狱,蜘蛛,或其协助者”。

笔尖最后移到“林恩·穆勒”下方,停滞许久。墨水在纸面洇开,扩散成毛糙的斑点。

正像一只小小的、黑色的蜘蛛。

他“啪”地合上本子,大步走出了教堂。

……

这天傍晚,辛巴提着一篮晚餐来到医务室。

食篮里都是从典狱长私厨顺来的好东西,他将各色食物漂漂亮亮地装在三只餐盘里,分给另外两人。

林恩腿脚不便,只好把干净的矮凳支在床上当做餐桌。阿兰一向缩在自己的角落,像受过伤害的动物,对人类充满戒心,见辛巴递过吃的来,才扯着僵硬的嘴角,向他露出一个仿佛是讨好的笑容,抓起香草羊排狼吞虎咽起来。

或许连阿兰·杜布瓦自己都没意识到,从瘟神手中逃生后,他就再也没念叨过“珍妮”了。

佐餐的是一瓶白葡萄酒。林恩笑着拒绝了,说自己从不饮酒。阿兰则是受不了葡萄酒的气味,那会让他想起被绑在酒窖里的时候。

辛巴于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闲聊似的说起:“典狱长向法官提交了瘟神的部分罪证。”他吞下一大口酒,只觉没滋没味。“他会被绞死,就地执行,在圣米歇尔的注视下。”

阿兰含着满嘴食物,整个人呆住了。他盯着自己残疾的手看了半天,最后呜呜地哭了。

林恩看着餐盘,好像突然在上面发现了埋藏宝藏的地图。

“这也算是圣米歇尔的审判了,对吧?”辛巴放下空酒杯,从篮子下面抽出一本书,递给林恩。

装帧优雅的绿色封皮,烫金字体,是洛朗夫妇合著的《洛朗植物学》。

“从卡迪夫书架上借来的,估计他已经忘了。我想,也许你会对这个感兴趣,里面也有兰花嘛。”

林恩低头接过。“谢谢。”

“我才该说谢谢。”辛巴望向窗外,那里只有一堵阴沉沉的、望不见尽头的高墙。“要不是你冒险刺伤瘟神,我大概撑不到莫瑟夫赶来。”

“没、没什么……”

“与你相处越久,我越是惊叹。”辛巴依旧盯着窗外那堵墙,“林恩,你看上去那么单薄怯弱,某些瞬间,却骤然显露出远超常人的果敢和决绝。也许……我并不曾真正认识你。”

“我知道自己很懦弱,假如心里积攒起一点点勇气,那也是为您。”林恩望着《洛朗植物图鉴》的封面,轻声说,“辛巴先生,在遇到您之前,我只有一个朋友。”

辛巴看向他,只看见臃肿的黑色毛线帽。

“很巧的是,那位朋友的名字,也叫辛巴。”林恩说着,翻开了手中的《洛朗植物图鉴》。

他发现了夹在书页间的那粒石子。

小小的,结构疏松,由多层薄片组成。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石头。它叫蛭石,产自火山附近,是提升土壤的透气透水性的绝佳材料。他的兰花温室里,使用的就是拌入蛭石的腐殖土。

医务室里灌满沉甸甸的静寂。

辛巴很想吸烟,可惜已经没有存粮,只好干巴巴地继续瞪着窗外的墙壁。

“既然你把我当成朋友,林恩……”最终,他说,“如果你在很深、很黑的地方,只要愿意向我伸出手,不管怎样,我都拉你上来。”

林恩合上书,手指拂过书封字迹,像在故意唱反调:“要是我不愿意呢?”

“那么,我就亲手把你揪出来。”辛巴认真地说。

林恩闻言一怔,蓦然笑了。那是一个不掺杂任何伪装与掩饰的纯粹笑容,仿佛听到了什么动人的话。

他垂首,无声道:“那么,我期待着。”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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