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京城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茫茫的大雪覆盖了天地,一早起来诵读的书生一眼便看见了窗外的飞雪,一下子便如惊喜的飞鸟推开了大门,然后跑到了院子内。
他站在毫无遮挡的世界之中,感受着薄雪在肌肤之中融化。过了一会儿,他叫着燠哥。
“来了,来了……下雪了?”
道士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打着哈欠披着大衣从床上起来,然后看见了雪中的书生。
张介行笑道:“燠哥,小生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从未见过。”
益州那地方的确不怎么下雪,十几年也才下过一两次。但道士居住的龙虎山上不说每年能看到雪,基本上也见过许多,甚至还堆过雪人。
道士将衣服仔细穿好,然后进屋拿了一把伞打开,挡在了书生的头上。
他心细地说:“虽然少见,但雪落在头上跟雨一样。亭弟你没有戴帽子,还是打伞吧。”
“嗯,好。”
书生接过了伞,抬头又看了好一会雪,忽然问道:“燠哥冬天总是看到雪吗?”
“嗯?”
“燠哥没有惊讶的样子。”
听此,道士微微勾起嘴唇,认真地回答:“龙虎山上每年冬天都会下雪,有时候只会下短短半个月,有时候连着新年都是飞雪,那时候老道士还要我们冒雪出去扫地,麻烦。”
随着道士的话,张介行仿佛勾勒出过去他生活的一角。在下着雪的日子里,道观里生活的人们还要日日问道求心,每日功课之后也需要安排人去打扫道观上上下下。冬天的日子当然要将路上的积雪扫清,避免来来往往的人因此而摔倒。
这些都是他根据书中所讲和道士所说想象出来的。
就好像真的看见了燠哥小时候一样。
他顿时感慨道:“从来只知冬日寒冷,日日裹着大衣求早日过去,有幸从书上读来雪一字,也曾见过一日天上落下白冰,然而落在手心便化为了一滩水。”
道士看向他,闷了一口酒,突然从地上挖了一大块的雪团递到了他的面前。
“既然如此,亭弟可有替我一起堆雪人的兴趣?”
“燠哥?”书生仿佛不解,两只耳朵却悄然红了,“小生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堆雪人啦——哎?”
杨燠却弯了弯眼,对他说:“可我想堆雪人嘛,亭弟~~~”
“那好吧。”
就好像是拗不过他才答应了,道士也不多说,便挖起了地上的雪。
雪才刚下第一天,地上的雪一下子便触底了,但落雪不断,一片雪花接着一片。
他们最后只堆了两个鞋子高的雪人,杨燠指着旁边有个小小葫芦的说这是他,指着另一个像戴着头冠的说这是亭弟。
张介行跟他争执才不像他,道士反驳,他又说。
醒来后路过的小少爷摸了摸肚子,不知该怎么面对突然幼稚的两个人。
不就是下雪吗?
然后下一刻他反应过来——“下雪了?!”
道士笑道:“对啊,傻徒儿,要来堆雪人吗?”
“……”
小少爷无语地看着两人,坚决地摇了摇头,说自己打算先吃早饭。等到了下午,他趁着两人不注意,也在旁边堆了三个雪人,就好像一家人一样。
看着落雪,书生坐在栏杆上,一手拿着史记,一手端着茶杯。一旁的道士摸着酒葫芦上的绳子,陷入了沉思。
他在想什么呢?
道士在想不久前潘师兄过来告知他鬼市之主在京城的事情,说要给师父送信,接着还留在这院子一段时间。然后他终于找到了机会跟他独自说话。
那番对话并不重要,说来也只是一个师兄对师弟未来前途的担忧。
他记得那天潘师兄说:“师弟,你当真想好了吗?这几年因为忙碌,师父他老人家也不会考虑那么多,但事情解决之后,你大概也不能再留在道门了。”
那时,杨燠沉默了许久,忽然弯起嘴角,提了酒葫芦像是要喝一口,但他没喝酒,也没醉。
“师兄,你应该清楚我。即使师父他老人家要留我,我也万万不可再留在道观,这会折了道观的名声——既然修世外之道,又为何沾染红尘?我既然选择了与亭弟在一起,就应该接受在一起后会导致的一切后果。师兄,你知道吗?我们初见的时候,他还有些讨厌我。”
潘术就笑道:“依你跟人头回见面那德行,又有几个人会喜欢你。师弟,你将自己藏得太深,他们总以为你已经放下了过去,但我跟师父都认为你只是将过去隐藏了起来,即使没有书生这件事,你长大之后也要受一次劫难。”
道士抬起头,看向天上的飞云,若有所思地回答:“那样有错吗?”
“没错。”
潘术点点头,好像肯定了自己师弟的话,下一秒却又否定了这些。
“可人生在世一定要做自己,很难。师弟,即使是你,也难以改变人世,所以总会被人世所改变。即使远在红尘之外的修道之人亦是如此,你瞧,我也变了不少。”
“师兄是越来越心宽了。”
听到这句,潘术就晓得自己师弟在说什么,他哼了一声,不是不高兴,当然也不是高兴。
然后他只说了一句:“既然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师兄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不修世外之道,修红尘之道便是。我话就说到这里了,接下来该专心这件事了。”
道士看了他一眼,颔首:“没错,当务之急最为重要。”
然后他就举起了酒葫芦,终于喝到了这一口酒。
京城之中,黄少爷也在喝酒。
他不屑于饮酒作乐,但倘若是伪装的这个身份总是不可避免地喝了点。
在他的对面是他的师父,泼墨一般的长发,眉间一点朱砂,他比宫中许多妃嫔都好看,却没有一个人觉得他像是个女人;只因他有一双极为可怕的眼眸,当那双眼注视着你的时候,你只觉得战栗恐惧。
不过面对自己的徒弟,这人显现了难得的耐心,倒像是个江南风流公子了。
“玖儿,你最近有心事。”
黄少爷不怕自己师父,可他也尊敬对方。但无论如何那个念头太过荒诞,以至于他难以开口。
而看着自己徒弟如此,对方似乎也不介意,只说道:“看来玖儿长大了,有自己的秘密。”
“今早下了雪,今年第一场雪,看来要好好算算今后的国运了。”
“嗯,下雪了,还挺早的。”
酒楼之外的飞雪,将大地变成银白,将红砖绿瓦披上外衣。
一切洁白,仿佛最后的预兆。
在道士租的小院子里,书生在复习着学业,背诵着思考着。忽然他被落雪吸引了注意力,接着又被道士吸引了过去。
道士静静地陪着他,不像前些日子还要出去看看,或许是今天的雪令他停驻。
他看见了他摸着酒葫芦要喝不喝的样子,心料他肯定又酒瘾犯了,看见他沉思的侧脸,宛如冰雪刻下的分明。
张介行也想起来遇见潘师兄后,他知道了许多关于道士过去的事情。
念及前尘过往,他与道士虽做了未来的伴侣,过去却好似约定俗成不愿多提,只是如此,道士却参与了他这短短二十多年来诸多重大人事,反而是道士——好吧,小生就是好奇燠哥的过去。明明在白家庄的时候知道了些,却因为心疼对方过去而不忍继续问下去,现在却是想更进一步了解燠哥。
笔老劝过他,说这一条路难走,可他舍不得。
正是:
千言万语难道尽,心上无尘可自哀。
此爱绵绵终所思,只求明月同心照。
舍不得,所以想要更进一步,所以分别之后他又好奇起来道士的过去。
潘师兄都说直接问他了。
那他就应该直接说。
于是书生便放下了手中的书,手边的茶,眼眸盯着道士,说:“燠哥,小生有些话要问你。”
杨燠温柔地看向他,没有反对。
“亭弟便道,为兄知无不言。”
“那燠哥就如此说定了,小生……”该问燠哥什么问题呢?也是那一瞬间,书生看到了燠哥手中的酒葫芦。他记得道士总是把酒当水喝,他也曾劝过对方,但也被对方以酒温暖过胸膛。
此番,他便是好奇了,“燠哥,你怎么想到喝酒的?”
这个问题不够明确,书生接着又接了句:“为何总是饮酒?”
“……”
道士沉默了,但他没有沉默太久。
只因他答应了书生要回答他。
只因他也觉得这道伤疤埋了太久,久到腐烂得再无生机。
但既然决心跟对方在一起,这道伤疤也该挖出来了。
于是,道士缓缓地开口。
“亭弟,那是一个不长但也不短的故事,说来也是巧合,那也是冬天,那一年龙虎山也下了很大的雪……”
被老道士救出来的时候,道士已经被饿得皮包骨,也被打得神志不清。醒来之后,不知自己是谁,不知在哪里,呆呆傻傻的。老道士问了别人,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只好暂时收留了他在身边。
直到有一条,老道士捉弄一只害人的妖怪,他被妖怪先捉来,差点被煮熟进了妖怪的肚子,终于恢复了自己的神智。
知道自己是谁的杨燠,清楚地告诉了老道士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家的位置,然而等他们赶到那里,院子却早已卖给了其他人。
他的家人扔下了他,举家搬离了这里。
心疼这样的杨燠,老道士做主收了他为徒弟。
跟随道士回到龙虎山,正好是年前。经历了这一切的杨燠沉默不语,不怎么理人。
而他在看到下雪之后突然冲进了雪堆里,将自己埋进了雪中。老道找到他的时候,他悄悄发起了高烧。道观之中虽有药材但不多,杨燠发烧喝了许多药还不好,没等到自己徒弟买药回来,老道肉疼地拿着自己的酒给自己徒儿擦脸,不知怎么酒落在了他的嘴里。
仿佛是那一霎那,那苦涩那烈火在他嘴巴里点燃。
他并不喜欢酒的味道,太烈,不甜,但在痛苦之后的回味却令他爱上了那种味道。
等他终于从高烧中醒来,他忍不住偷偷拿了老道士的酒去喝,喝得醉醺醺的,倒在老道士的酒窖里,被老道士捉到罚了好长一段时间。
而酒却让他忘却了对家的思念和对家人的爱与恨。
在这样一个落雪的日子里,道士抬起头,坚韧总是在笑着的脸上却好像在哭泣。
他在悲伤。
意识到这一点后,书生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就抱住了道士。
他没有说一句话。
好像也无需多言,直到他醒来,摸着书生的侧脸,缓缓地跟他交换了一个呼吸。
克制而恰到好处,悲伤而充满痛苦。
在书生观察着对方眉目之际,他垂眉,仿佛只是简单地贴了上去。
这个并不热情的吻,不那么美好,却让书生看见了道士被隐藏的心的冰山一角。
也是如此,他主动迎了上去,将其心澄明,将其情点燃,将其感回馈。
直到落雪融化,天地迎春。
“燠哥,小生也想与君一同饮酒。”
“真是的,亭弟总是在撩拨我,总是在挑战着贫道引以为傲的控制力。”
“燠哥都这么说了,小生只好依你的咯。”
外面的雪还在下,两人却已进了里头的屋中。
仿佛再大的雪,也覆盖不了的疼痛,终于在长大之后被另一个人所温暖化解。
那一年,小杨燠瞧见外面的大雪。
雪是那么大啊,他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
如此洁白——“爹娘他们抛弃了燠儿……为什么……”
他不如从未来到这个世界,没有接受过那些爱,也不至于失去之后那么痛苦。看着落雪,小杨燠想起了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话:他们说有的人是从雪中来的,雪能净化疼痛,埋入雪中便会忘记一切痛苦,得到极乐。
不知从哪听来的话竟然牢牢占据了他全部的念头,一下子,他匆忙地打开了屋子的们,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龙虎山积雪最深的地方。然后他将自己埋了进去。
起初,他感觉寒冷,很快他却又觉得温暖了。
好暖和……好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爹娘。
正微笑着朝着他挥手,叫着他的名字。
“燠儿,燠儿,快过来。”
“爹爹,娘亲……”
那时,小杨燠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又听到有人在喊着他的名字,不是爹娘的声音,但很熟悉。
是——“燠儿!你真傻!”
最后,他被老道士带人挖了出来。昏迷之中,他看见老道士担忧的目光,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爹娘。
小小的孩子忽然愧疚了起来。
老道是个好人。
对不起……然后是嘴巴上那点苦苦的东西,就好像老道士经常喝的东西。
是酒——
在生死之间,小杨燠想了很多很多,总之他决定忘掉自己的爹娘,跟随老道士修道。
但怎么也忘不掉,只好将他们的身影深深埋进自己的心底。
就像雪覆盖了大地。
幸好总有一天,当积雪融化,露出的不是伤痕,而是长满生机的鲜花绿草。
长大后的杨燠在这样一个雪天抱着自己的爱人。
真的不再会想起了。
从前只觉痴,今后不必念。
过往如云烟,散去何必追。
上一章想到其实这一卷要披露道士的过往,但沉迷于剧情忘记了,随写之。
其实露珠写的很多CP,另一半总带有沉默寡言的色彩,道士其实不太算,因为他更擅长转移话题,咔咔咔。
小剧场 假如本书是场剧:下雪篇
早就领盒饭的眉生:啊,下雪了,真难得。
书生:是啊,正好今天是下雪天,导演就赶紧把这场戏拍了。
表哥:话说之后下雪的天气也不少吧,没必要凑今天一块。
黄少爷:没错没错,弄得本少爷师父就那么一小块戏份,明明这一章最开始要写的是我师父吧。
道士:(闷了口酒)有这回事?难怪今早上翻剧本不对劲,突然多出来这么多。
书生:哼,燠哥不想跟小生多演点吗?
道士:哎呀,现在的观众很喜欢看腻腻歪歪吗?我好像之前看到过他们不太喜欢感情戏,一直囔囔着独美独美,我平日不怎么看电视剧,上一次陪着老道士看了会,看睡着了。
书生:燠哥竟然也会无聊得睡着,是不是头天晚上画符画多了。
道士:……亭弟,我们看电视剧是晚上。
书生:哼,燠哥,给你台阶你不下,小生才不要跟你说话了。
表哥:(冒出来)没错,没错,跟这家伙没什么好说的。
眉生:(看事不嫌事大)是啊,是啊,张弟,我看杨道长不长眼,不如我们今天不理他吧。
道士:……
黄少爷:哦吼,杨道长,你翻车了呢。
道士:这也叫翻车吗?见谅,见谅,(忽然拉住了书生的手)亭弟,明天的对手戏不少,我们还是温习一番吧。
眉生/表哥:不!不——————
书生:……
书生:(只好笑了笑)燠哥说的也没错。
黄少爷:啧,你就宠他吧。
书生:???
道士:(弯起嘴角)既然亭弟这么说,那我们就走一边去吧。
(小剧场 完)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第十三章回 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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