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英羽向前走了几步，手臂搭在了阳台的护栏上，她脚边的空处并不多，因为面积本就不大的阳台早已被满满当当的手工艺品给占据了，这些都是她，或者说是她整个家赖以生存的东西。
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向外界陈述这个真相。
那个让潘英羽欣喜若狂的晚上，她感激地告诉达乐，多亏了他师傅胡致期在，这才把他给救了下来，达乐自然记得这回事，在医生进来看了情况，离开让他们家人自行叙旧之后，达乐兴奋地拿起了手机打算给胡致期拨去电话。
“老公，你是该向师傅打个电话好好谢谢人家，也跟人家道个歉。”潘英羽一边帮达乐在手机上翻找号码，一边忍不住感叹道。
达乐却倏然怔住了：“……道歉？为什么？”
潘英羽一时间也没想到达乐会是这个反应，想也没想就说道：“当然得道歉啊，你这次操作失误危害确实挺大的，因为爆炸引起的火灾有多大你当时又不是不知道，师傅也坏了一条腿呀，就是这个导致他都提前退休了呢。”
达乐本就没有恢复完全，还有些僵硬的脸色变得更加古怪了起来。
“可是……当时引起爆炸的原因是报警联锁装置联系不当，所以气体□□不平衡而出现了负压，泄漏处就此吸入了空气。”
“可是当时我正在帮另一个实习生处理他那边的工作，当时负责这个装置的是师傅啊！”
达乐的呼吸因为过于气血上涌而导致异常急促，胸腔快速起伏：“我记得很清楚，师傅在救我前往派出所的路上，在我支撑不住昏迷之前……”
“他一直不断地向我道歉，跟我承认是他老花眼了出现操作失误的问题，我当时还安慰师傅，说那是我的工作范围，我也有一定责任……”
“可是到头来怎么能说是我操作失误，变成我一个人干的了呢……”
潘英羽愣在了原地。
届时自己努力哀求了很久，在很多个募捐平台都发了帖子却没有回声，收到的评论只有“活该”之类的咒骂，但自己一直安慰自己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这是他们应该承受的，自己再努力多赚点钱就好了。
当时自己对自己的宽慰现在看来是那样的可笑。
“可是……”潘英羽只想到：“当时整个车间的人只有你和师……你和胡致期活下来了，没有人能给你作证啊……”
“而且……你现在这个情况也不知道能清醒多久，能不能扛到和胡致期当面对质啊。”
当时的小达坐在妈妈身边，没听懂爸爸妈妈在说些什么，只能感知出他们现在很伤心很伤心，于是他伸出手抹去潘英羽眼角不自觉渗出的泪水，抱住了她的腰。
“爸爸妈妈，你们在说什么呀？”
达乐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昏睡这一年多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禁苦笑了一声。
“小达，没什么大事，你只需要知道一点，爸爸没有做坏事，爸爸不是坏人……”
“后面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
回忆结束，潘英羽继续对鹿森和程柯淮说道：“大晚上把胡致期一个退休中老年人叫来医院显然是不现实的，我也试了给他打去电话，但就像我老公说的，他睡觉很沉，接不上电话的。”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老公又昏迷过去了，他的电话突然回过来的时候我差点没压住自己的脾气——”潘英羽打电话的另一只手用力握紧了护栏，手指骨节都有些泛白。
“我尽量平和地问他，当时那场意外到底是他操作不当，还是我老公出现失误。”
“他当时竟然语气有些试探地问我，是不是我老公醒了？！”潘英羽气得险些掉下眼泪，“当时我就知道我老公没有说谎了，胡致期绝对有鬼！”
“我当时太生气了，一时半会竟然忘记录音了，我把事情跟胡致期说了个大概，可是他在确定我老公没法和他对峙之后竟然只说了一声抱歉，说之后会补偿我的。”
程柯淮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只是无奈地告诉她：“没用的，你要是在他不知情或者不同意的情况下录音，就算有录音也没有法律效力。”
“总之在那以后，胡致期给我打了十五万元，说他身上短时间内也就能凑出这点钱了，他甚至连给他女儿治病的钱都分出来了一些。”
“只是他太聪明了，给我转账的时候只备注了是心疼自己徒弟给交的救命钱，关于这内里的关系他是一点没提。”
“再然后我向他提起这件事，想让他向大众承认这件事，还我老公一个清白的时候，他就一点马脚都不露出来了，只是说他家小女儿治病也要很多钱，实在匀不出更多钱帮助我们家了。”
潘英羽狠狠地说道：“胡致期当时甚至跪在了地上哀求我，他说他也没有办法，他女儿还小，达乐成为植物人已经是事实了，但他女儿还有救。”
“我能有什么办法……没有人会信我说的话的，而且事情过去一年多早就没有热度了。”
潘英羽无奈地说道：“所以之后我只能当作我老公从来没醒过，那些事情我也从来都没有知道过，直到我看到了达乐的手机，他以前工友群新发了条消息，我这才知道胡致期的女儿去世了，但是在那之前我和胡致期就已经很久都没有联系了。”
“后来胡致期被害的这个消息，也是在你们找到我的前两天我才知道的。”
不用程柯淮暗示，鹿森就已经了然地划开录音界面，以程柯淮的名义让萧冽带人去查胡致期和潘英羽之间的交易往来。
程柯淮开口问潘英羽：“那关于这场意外的真相还有达乐曾经苏醒过这个事情，你有告诉过多少人呢？”
潘英羽面容苦涩：“知道这个事情的只有我和小达两个人，因为我怕老太太知道这个事情接受不了，所以就没告诉她。”
“至于其他人……我老公出事之后很多人都和我淡了联系，生怕我借钱借到他们头上，我没有能说这个秘密的人。”
“而且哪怕有我想倾诉的朋友，我一开始了关于这场事故的话头，他们都会转开话题不想谈论，没人会相信我，哪怕我在网上匿名发帖问网友们这个事故会不会有什么内幕，得到的答案也都是不可能，毕竟胡致期可是好评如潮的大好人。”
“所以胡致期这个人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样的？”
程柯淮问完之后自知不妥，又赶紧补充道：“抱歉，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是想全方面了解清楚我所经办这个案件受害人的具体情况。”
潘英羽并没有恼怒，很诚实地说道：“在我知道真相之前，我和我老公一致认为胡致期是个非常令人敬重的前辈，他对我老公非常好，待每一个实习生都很认真友善，他小女儿也是在我工作的幼儿园上的学，非常乖巧，胡致期认识我之后还老让他女儿给我捎些小零食，说大公主小公主都是公主，我们一家都很欣赏他，小达刚出生那会儿我们还想认他做干爹，只不过胡致期觉得自己年纪太大不适合就拒绝了。”
“我质问他的时候他也没有狡辩或者推卸责任，只是一个劲地跟我说抱歉，他也从来都没有在任何平台上面诋毁过我老公，除了把操作失误这顶黑锅让我老公顶了之外他没有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情，他也确实尽力在补偿我们家。”
“所以……要说埋怨他肯定还是埋怨的，毕竟没有他我们也不至于筹集到的善款少之又少，但说实话，同样是父母，我也理解他的动机。”
潘英羽的泪水划过脸颊：“这大半年以来我已经不知道该恨他还是恨老天不公了，我想着就这么彼此相安无事也不错，但是我同时也承认，知道胡致期去世的时候我确实有点感觉这是报应来了，在心里我也叫好过。”
“杀他的确实不是我，我对他的恨不至于累积到大半年后的今天，我还有孩子和丈夫要照顾，没那个时间和心思。”
潘英羽喃喃道：“你们抓到那个凶手的时候记得告诉我一声，我还挺想看看胡致期的仇家除了我们家还有谁。”
“我明白了，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些。”程柯淮说道。
“嗯……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程柯淮无视掉鹿森疑惑的眼神，径直问道：“您下午那会儿不是不愿意告诉我们么，怎么突然？”
潘英羽深吸一口气，故意笑着说道：“因为我缺钱啊，听说有人资助了我儿子一笔巨款，我总是要有所表示的吧？”
“而且那臭小子怕我知道了不高兴，直接让他奶奶带着他去把他爸爸后期的治疗费用给缴了，我没法把钱退了，就只能拟了个借据，你们待会儿把地址发过来吧，不然我就只能寄到你们局里去了。”
“哎别别别啊！要刑局知道了不得骂死他啊！”
程柯淮心疼男朋友，只得赶紧把地址发了过去，寒暄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鹿森按掉录音键，撑着脑袋斜程柯淮一眼：“刑局应该不会骂我，应该会骂你没看好我。”
程柯淮气鼓鼓地一瘪嘴：“是是是，我混小子带坏好学生乱花钱……”
“吃饱了吧？”程柯淮拉开门，拦住了路过的服务员：“您好，他结个账。”
鹿森面对程柯淮笑嘻嘻的表情哭笑不得，把最后的小蛋糕塞进了嘴里，无可奈何地刷了卡，还不忘俯身在服务员小姐姐的耳边说了一声：“讲个笑话，他才是我上司。”
在两公里之外潘英羽的家里，潘英羽把借据仔细包装好，她想起儿子兴冲冲告诉自己以后要像那个哥哥一样学医，以后造福很多很多病人的时候，她轻抚着面前的纸张，脸上不经意浮现出一抹释然的微笑。
毕竟这是她收到过最大，也是最有意义的一笔善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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