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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夜 春汐

黄花花一直认为我的死是因为梁鸿生。

但其实并不完全如此。

早在他清醒后看向我的第一眼,我就已对自己这一刻的未来有了预判。

而黄花花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人早晚是要死的,无非早一些和晚一些。

所以我们要学着习惯接受死亡,如同我们接受分别。

人死不能复生,这道理谁都懂。

但我的长生让我在梁鸿生死后那一天天如行尸走肉般的日子里,对超出人类所能的力量生出了妄念。

遇到梁鸿生之前我从不知道爱情和孤独是什么,我住的院子里有看不完的经卷,种不完的花草,日升日落,云卷云舒,每一天都那么相似,相似到不会去留意时间流失。

那时候关于时间的任何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概念,好比度日如年这个词。

直到失去梁鸿生的陪伴,我才意识到,漫长的生命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它使我接着的岁月仿佛凝固。我活着,但呼吸不能,如同半死不活在树脂上挣扎的生物。

这可怕令我行差踏错,做了个最糟糕的选择。

春汐曾经试图告诫我这个错误。

但在我彻底醒悟之前,我一直都没有看出这一点。

第一次见到春汐的时候,她正抱着一只双肩包,在一栋楼房前很认真地跟一个道士争辩着什么。

师从道士,又在道观住了那么多年,所以我一贯对道士天然地亲近,因此不由得走近了过去,想将他们的争执原因听个仔细。

不料忽见有人骂骂咧咧从楼里跑了出来,用力一挥,一把将春汐推出很远。

春汐个子不高,人特别瘦,瘦小的脸上一双极大的眼睛,被推开的一刹,她就像一张摇摇欲坠的单薄纸片。

我下意识想扶住她,没来得及,她踉跄着在我身旁跌倒,随即很快站起来,拾起落在地上的包拍了拍干净,转身就走了。

从头至尾似乎从未朝那两个不知为什么突然怒冲冲跑出来推开她的人看上一眼。

而那两人直到她走出很远,仍指着她背影骂个没完。

不知道骂了些什么,对我这个外乡人而言,当地话一贯晦涩难懂,尤其是语速快的时候。

那时候我从未想过会再次碰见她,所以转身之后,很快便将那天的遭遇给淡忘了。

唯记得这女孩有一双特别黑亮的眼睛,额头上有一道深得无法靠自身愈合的疤。

再次见到春汐,却是在一个颇为特别的地方。

我去那儿参加一场葬礼。梁鸿生的葬礼。

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她穿着殡仪馆的制服,握着一只啃到一半的苹果,漫不经心自我身旁走过。

她额头上的伤疤让我觉得有些眼熟,只是当时当地我无心多想,即将远离时,她忽地一顿,回头十分仔细地看向我。

继而出其不意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翻开我掌心看了看。

至今我都还记得,那短短一瞬间从指尖所传递过来的触觉。

她手指绵软,带着苹果的气味,冷得像冰,就如她转瞬看向我的眼神。

然后她很快就走了,垂着头脚步匆匆,从头至尾我只来得及看清她额头上那块疤,手里那只咬了一半的苹果,以及她胸前那块有机玻璃工作牌上写着的两个字:春汐。

那天的遭遇对我来说只是小小的一段插曲。

我去参加梁鸿生的葬礼,并未得到梁家的邀请,他们恨我恨不得食我血肉,抽我筋骨,那场葬礼我是藏在隐蔽处才得以观望至结束。

但参加葬礼并非是我那天的唯一目的,最紧要的,我去那儿是为了获取一样东西。

梁鸿生的骨灰。

师父说,人能掌握长生的奥秘,自然也能寻到开启复生的钥匙。但复生毕竟不比长生,它过于逆天,是从阎王爷手里直接抢人,连带祸乱了时间,人若明知故犯,必遭天谴。

师父也是个长生者,我当年的长生术,就是从她这里习得。

黄花花常说,自古以来唯有极少数天赋禀异者能如妖怪一样,不仅修得长生,也能延迟衰老,而我是它存活至今所见过的唯一一个,修得长生术后活得最久,也驻颜得最完美的人类。

但它不知,我师父其实活得更久,也驻颜得更长。

初遇她的那一年她七十岁,如今已年近三百,她依旧是当初七十岁时的模样。

她悲悯地看着我,就如当年看着那个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我,她说,你可想好了?长生尚且需要付出代价,复生的代价可不仅仅只是天谴而已。

我知道。

复生的代价不仅仅是天谴,还包括以命换命。

用我未来的漫漫长生,去换取梁鸿生有限的几十年寿命。

这在我师父看来,不值。

黄花花亦是这样认为。

每一个我身旁的人都这样认为。

可是若余生不再有那样一个极度渴望能陪伴在一起的人,那么漫长的岁月,对我来说还能有什么意义?

食髓知味。

跟梁鸿生短短三年的相伴,已让我无法忍受今后每一天,每一年,没有他存在的每一分每一秒,自呼吸里透出的荒凉和寂寞。

黄花花总也无法理解我对这段短暂感情所生成的执拗依赖。

殊不知有句话说得好:人世间最大的怨,莫过于本可以,但却没有。

它叫人无端生成无穷的贪念和执着。

失去梁鸿生的第一年,我终止长生的第一年,我生了场大病。

浑身痛到难以忍受,就像那天刚得知梁鸿生死讯的一刹。

黄花花说,这场病是因为我休憩了太久的身体没有适应人体新陈代谢的缘故。

它还说,未来这样的状况我会经历很多次,尤其到了脏腑和骨骼发生变化的时候。

‘到那个时候会有你好受的。’它冷笑着用它那双黄澄澄的眼看着我说道。

然后甩着半截炸裂的尾巴离开了我的病房。

也是那一天,我第三次遇见了春汐。

彼时我隔壁床那个因疼痛哼叫了一天一夜的女人去世了。

半夜的时候,他们在病床的隔离帘内抢救直至离去,整个病房由嘈杂变得极其安静。

女人没有家属,孤零零一个人来医院,孤零零一个人在病床上挣扎了一天一夜,孤零零因着手续原因被他们暂时停放在病床上,同我一帘之隔,无声无息。

有护士离开前问我会不会害怕,我说不会。

疼痛能超越任何感官,何况人都是要死的,为什么要畏惧一个死人。

但我没有想到,就在那些人离开后不久,钟摆的时针刚刚指向凌晨一点,那个女人从她病床上缓缓坐了起来。

一度我以为是那些医生们判断失误,因为我隐隐听见那台响了大半个夜晚的呼吸机仍在嘶嘶地持续着工作。

但我很快意识到那声音并非来自呼吸机,而是当时当刻静静坐在隔壁病床上的那个女人。

隔离帘隔绝了我的视线,但走廊暗淡的光将她身影清晰勾勒在帘布上,她披头散发,佝偻着身体,如刚被送进病房时那样,一下又一下从她干瘪的气管里发出这样艰难的呼吸。

然后她转头朝着我的方向看了过来。

虽然帘布遮挡着她的脸,不知为什么我能确定她在看着我,在我下意识屏住了自己的呼吸时,她下床朝我走了过来。

“阿妹。”站在帘子外,她叫着我。

沙哑的嗓音像台漏风的机器。

我没有回应。

黄花花同我说起过鬼。

它说,人死后,有些不甘愿就此离世的人,会不自禁将自己的魂魄停留在自己尸体附近。

如同磁场,弱的很快会散去,但有些强且执着,那就会很可怕。

它们毫无理智,所以极其危险。

我不知道眼前这个是强还是弱。

她久久没有得到我的回应,哗啦一声拉开了我床前的帘子。

那瞬间我闻到一股奇特的气味。冰冷,潮湿,如同从下水道里反出来的恶臭。

不知道是因着这股气味,还是因着那女人目不转睛盯着我看的那双瞳孔,我一动不能动。

死人的瞳孔,失去了神经和肌肉力量的支持,扩散到如同一双黑洞。

这双黑洞深得仿佛要将我吸进去。

我脑里响起危险的警报,可是身体依旧无法动。

“阿妹。”她一动不动看了我片刻,又叫我,然后手往前一探,她直愣愣朝着我身上抓了过来。

眼看着就要抓到我喉咙,突然她身后传来叮铃铃一阵脆响。

我感到喉咙上冰冷冷一道尖锐紧贴着我皮肤划过,伴着丝刺痛,那女人原本倾向我的身体咔地声直起,缓缓往后退去。

一步一步,径直退到她自己的病床边,仰头一倒,直挺挺重新躺回了那张床上。

再朝她脸上看去时,她原本睁大了的那双眼已紧闭了起来,甚至眼眶亦是凹陷着的,死气沉沉,仿佛刚才活生生的那一幕是我的幻觉。

这时我才发现那张床上除了她,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坐在床沿上,身上穿着件灰色的工作服,脸上带着口罩,手上带着严丝合缝的塑胶手套。

胸前的工作牌上写着春汐两个字。

见我目不转睛看着她,她一手将掌心里那只摇铃按住,一手压在唇上对我做着个噤声的动作。

然后直起身,解了床下轮轴的锁,吱吱嘎嘎将那张病床朝病房外推了出去。

即将推到门口,忽地她脚下顿了顿。

继而回过头,她扯下脸上口罩看向我:我记得你,我们以前见过两次面。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

她侧了侧头,接着道:“我原也奇怪,怎么好端端突然诈了尸,见你在这儿,倒是明白了。”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见她推着病床重新迈步,忙叫住她:“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脚步再次顿住。

但不知是否听清了我的话,因为她有些答非所问,她说:“这女人挺可怜的是么,一个人进医院,一个人在病床上死去,直到现在,连个给她签字收尸的人都没有。”

边说她边轻轻搔刮着她额头上那道疤:“但她有个结婚十五年的丈夫。我就是她丈夫花钱雇来的,我来一趟一千块,比救护车贵很多倍,但她发病的时候,是自己坐公交来的,因为她丈夫觉得来医院10分钟的路,公交只坐一站,叫救护车完全没有必要,她当时不是完全不能走路。”

我不知道春汐为什么突然要和我说这些,虽然病床上那女人确实可怜。

所以我不由问:“既然不肯为她叫救护车,也没来医院看过她,甚至连签字收尸也不来做,那她丈夫为什么还要花钱雇你过来?”

她垂头看了眼自己胸口那块殡仪馆的工作牌:“因为她出门前两人吵了一架,只为了叫救护车还是坐公交的问题,这让她丈夫觉得有点无法释怀。”

“无法释怀当时没有为她叫救护车么?”

“无法释怀他们争执之后,他妻子赌气硬是自己坐公交去医院之后,当他妻子在医院病情突然恶化导致病危的时候,他正匆匆去往酒店,跟他公司法务躺在一起,商讨着离婚时一套拆迁房的分配问题。”

春汐说话不紧不慢,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认真,跟抠字眼似的。

就像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跟人据理力争的样子。

看着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我不仅愣神。

“你好像很费解?”她见状问我。

“他们是夫妻……”

“那又如何?”

因为是夫妻,所以才令人费解。

可是我却无从问起。

“很多来找我的人,都是因为这样那样诸如此类的小问题,无法释怀。”顿了顿,春汐又道。

“那,这和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有什么直接关系么?”我再问。

她笑笑,没有回答,只沉默着打量了我一阵。

然后她转开了话头:“你病例上写的多发性神经炎,很疼么?”

疼。疼到需要住院压制的那种疼。

“神经很复杂,人也是,有些东西比神经的炎症可痛得多。”

她再次说了句让我没太能听懂的话。

但没等我继续追问,忽见病床下那片被钢架遮挡着的黑暗处伸出苍白修长一只手,在她衣摆上轻轻一碰。

我疑心是我看错。床下怎么会有人?

然,没等我来得及再去看上第二眼,春汐已推着那台病床一个转弯,吱吱嘎嘎径自消失在了医院的走道里。

之后的很多年,这件事,以及春汐的那一番话,常会出现在我脑子里。

我始终想不明白她说的那些同我、同那女人的诈尸究竟能有什么样直接的联系。

直至三十年后,我等待了三十年的梁鸿生从床上睁开了眼。

在我有生之年的前一百七十年里,我对人的衰老几乎是没有任何概念的。

这并不是指我不懂得衰老,而是我无法对衰老这个词感同身受,时间自我二十五岁时起就没在我身上做过任何改变,而那一百七十年的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也让我对衰老没有更多可供观察的体验,所以那时候我从未想过,年龄会成为我和梁鸿生之间的什么问题。

直到那天他从复生的混沌里慢慢清醒过来,看着我的脸,叫了我一声阿姨。

那天我第一次用镜子认认真真地看了我的脸。

那是一张无论怎样精心修饰,无论从怎样的角度去看,都和我身后的梁鸿生那张21岁年轻明媚的脸十分不相称的脸。

他叫我阿姨,叫得一点都没错的。

复生的他,忘了所有,忘了我是谁,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曾经他和我的一切,这个如同新生儿一样的男人,躺在我的床上,带着困惑和慌乱看着我的脸,试图站起来,可是怎么也站不起来。

他嘴里不断只重复着一句话:你是谁?我是谁?我的家在哪儿??

他害怕我。

害怕我这个从他一睁开眼睛时起,就以一种令他极为不适的目光看着他的,阿姨。

这和三十年来我带着无限期望和等待所设想的重逢,完全不一样。

我几乎能从他那双混乱的瞳孔里**裸看见黄花花那张嘲弄的脸。

它对我说:看,我说得可对?拿寿命去做交换,愚蠢至极。

不。

不是愚蠢的。

他只是不记得了。

三十年,为了他重见天日的三十年,每隔一段时间,我身体就会出现一次分筋错骨般的痛。

我忍着这样的疼痛一年年按部就班执行着复活他的步骤。

我着实不愿意因着这样一个理由,就让自己三十年的等待毁于一旦。

无论怎样,哪怕只是梦一场,我总归要试一试。

书中不是常这样写,爱会制造奇迹。

我等了三十年的梁鸿生,是否会成为我的那场奇迹,正如他当年温和又坚定地握着我的手,在我因他的家族萌生退意时对我说,无论未来会怎样,无论你我会变得怎样,你相信我对你的心,永远都是不会变的。

于是每天小心地安抚着他的情绪,小心地喂他吃饭,小心地陪他理疗,小心地为他洗漱。

黄花花每每看到,总笑我生生活成了一个仆人。

我不在意如仆人般照顾梁鸿生仿佛初生婴儿般无力无措的身体。

但我很害怕在每次那样照顾着他的时候,他沉默又充斥着种种复杂情绪看着我的那双眼睛。

陌生到有些可怕的眼睛。

他过去哪里会这样看着我?如同看着一件令他吞吐不得,又万般无奈的东西。

他说,阿姨你不用这样的,你让护工来就行,真的不需要为我做这些,阿姨。或者,谢谢你,能不能帮我找到我的家人,阿姨?

阿姨阿姨,他总是刻意般对我叫出这个词,用着他一次次隐忍后冲口而出的某种宣泄。

每每几乎快要因此让我熬不下去时,我总想着,想着那三年他对我的好,想着他给我写的诗,他给我画的画,想着他曾怎样耐心又小心翼翼呵护着我初次下山时曾反复发作的抗拒情绪。

亦想着,快了,既然他康复的速度如此之快,想必恢复记忆也快了。一旦能恢复记忆,一旦记起我俩的过往,他依旧会时我的梁鸿生。

一定,一定是这样。

带着如此信仰,在他复活后的第一百三十二天,在又一次面对他隐忍看向我的复杂视线时,我终忍不住将过去的一切,对他宣之于口。

我对他说,我是他三十年前交往了整三年的女朋友。

我对他说,我俩刚在一起的时候,我二十二岁,他十八岁。

我对他说,我曾从未想过离开自己生活的地方,是他一次又一次用他的心和他的坚定,说服我背井离乡,同他一起去往了他所居住的城市。

我对他说,他那时是如此执拗地想要娶我,哪怕为此对抗自己父母,绑架自己的前程,也无所谓。

我对他说,正因为这样的执着和执拗,他出事了,在被他父母送出国时突然失去意识,从此以植物人的状态躺了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来,我从未想过要放弃他,而三十年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上苍赐予我一个奇迹,让沉睡了三十年的你终于睁开眼。

我对他说,阿生,我是庄梦蝶。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什么吗?你说庄周梦蝶,我是你从梦中走出来的那只蝴蝶。

或许说得过于迫切和认真,我始终没有太在意,在我说着那些过往,拿着过往他为我所作的诗画和共同拍下的相片给他看时,他脸上瞬息而过的神情。

那难以置信的,难堪的,难忍到几乎要令他作呕的表情。

所以在我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他吐了,吐到痛哭出声。

事实上我也想吐。

在我说着那些过往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让自己作呕。

哭过之后,梁鸿生静静坐在那里,将那些诗画和他与我共同拍摄的相片一张张摊放在桌上,兀自专注地看了很久。

久到我开始感到有些窒息时,他抬头直直看向我,嘴里哂笑了一声:你年轻时真的很漂亮。其实现在也是。

然后他问:那么,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办呢?

我怔住。

愣愣看着他薄薄双唇一开一合,如冰冷的洪水涛涛,他说:你给我看的这些,我相信都是真实的,但,很抱歉,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长辈。即便你给我看了这么多东西,说了那么多过往,但是,那都不是属于我的记忆。你知道被强行灌输入这一切记忆后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么?呵,我宁可自己还是个植物人。庄梦蝶,谢谢你一直对我不离不弃,谢谢你陪了我三十年,谢谢你……我知道很多东西不是光靠谢谢你三个字就能偿还的,可是,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边说,他边看着我,两眼赤红,目不转睛。

眼里的痛苦一目了然却又无声无息。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难受成这样,难受得仿佛整个人生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绑架了,他绝望,却无力也无法挣扎。

可也正是这样一双眼,曾无比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一定会让他们同意的,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和你在一起。

现在他说,呵,我宁可自己还是个植物人。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我该怎么回答?

我只能沉默着离去。

第二天梁鸿生不见了。

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可是踌躇了许久,我忍不住还是奔出了门到处找他。

找了很久很久,找了很多很多地方。

最终迂回着在他家乡找到他时,我却一步也无法再敢靠近。

他同他曾经叛逆到试图离开,之后真的分离了三十年后的家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那一刻我有怅然亦有释然。

我想,这样的结局也好,虽然最终结果不是我日夜期盼的那样,但至少他活了,活着回到了他的家人身边。

然,这释然持续的时间并不太久。

当得知梁鸿生即将在他父母的期盼和祝福中走进婚姻殿堂时,心里的痛楚无法言说,但我仍决定带着我的祝福,去悄悄看他最后一眼。

然后将自己封存起来,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在时间流逝中慢慢让自己被时间吞噬。

可是在看到他身旁新娘的第一眼,所有的释然,所有的妥协,所有的祝福,一瞬间化为乌有。

我无法相信,那个在雪白礼裙的衬托下艳若桃花,挽着梁鸿生手腕带着一脸含羞带娇微笑迎接着宾客的新娘,竟是那个我无比熟悉,且无论怎样也想象不到的人。

她是我那已活了整整三百年的师父,惠云道长。

三十年来我并非没有想过可能会有这么一天——梁鸿生无法接受变老了的我,他会离我而去,最终同另外一个女人谈婚论嫁。

毕竟时间一天天过去,而在我失去长生术前向来不曾在意的时间的烙印,在我三十五岁那年,已对我展露狰狞的端倪。

我是想过很多次的,当梁鸿生复生了,而我已变得老去,我俩面对的一刹那,究竟会是怎样一种场面。

会和那本小说里一样么?即便突然横跨几十年,年轻的女主角面对骤然变老的男主角,依旧痴心不变?

会一样么?

现实给了我答案。一个跟小说截然不同,毫不浪漫的答案。

我认了。

毕竟若换位思考,面对变老那一半的人是我,我自问能和书中那位女主角一样么?

似乎,我也做不到。

所以自忖在有了过往三十年时光的缓冲,若一切真如我所预料,于我而言,或许某些结果并不会太难以接受。

可是,为什么那个站在梁鸿生身边,带着一脸甜蜜和幸福的笑看着他的那个女人,偏偏是我的师父呢?

三十年,对活了将近两百岁的我而言,算不得多长的岁月。

但对于一个摒弃了长生,此后一步步都在向衰老和死亡迈进的人来说,却是足够的漫长。

漫长到黑发里生了白发,眼角生了皱纹,脸颊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变得微微有些下垂。

漫长到足以令我这个曾被隐居生活养得如同孩童一样缺知浅见的人,看到和学到许许多多以往一百七十年都未曾见过和经历过的东西。

我见过很要好的朋友相互背叛,我见过亲密无间的夫妻勾心斗角,我见过亲兄弟为了房子反目成仇,我见过不孝儿为钱杀害亲母,我见过妻子儿女死于非命的惨剧被丈夫当作牟利的器具,我见过十多岁的孩子抑郁自尽,我见过九十岁的贵妇痴躺在床上,因尿频和护工的懈怠整日只能穿着纸尿裤无人搭理……

于是我终于渐渐明白,曾经那对令我费解的夫妻,为何会做出那样令我曾百般费解之举。

也终于知晓,所有那些对我说出‘不值得’的人,为何在说出那三个字时会那样的斩钉截铁。

只是为时已晚,我只能继续去赌,将所有期望寄托在即将复苏的梁鸿生身上。

明明早已预知结果,依旧孤注一掷。

可到头来,我不仅彻底失去了那个曾不顾一切用了最大热情坚持要同我在一起的少年,为什么还连带我的师父?

除了猫妖黄花花之外,师父是这世上陪我最久,最为亲密的人。

甚至比生我养我的父母更为亲密。

我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她,那个即便是耄耋之年,依旧能从眉眼间窥得曾经美貌的老道姑。

她看着我瘦弱的身体,抚摸着我发黄的头发,怜悯地说:这么小,可惜了。想不想长命百岁呢,小姑娘?

后来,是她一点一点治好了我的病。

是她手把手教会了我长生之道,是她在曾经相当漫长的一段乱世之中给了我一个无比隐秘又安全的栖身之所,是她给了我连亲生父母都不曾给予我的无限照顾,是她在我失去了梁鸿生后的无数个夜里一遍遍宽慰我,一遍遍说服我活下去的希望。

也是她,在我固执选择要用长生换取梁鸿生的复生时,摇头叹息着对我说,不值得。

可是现如今,挽着梁鸿生的手,作为新婚妻子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亦是她。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没人能告诉我。

也无需有人来告诉我。

她那张不复苍老的绝美容颜似已明明白白解释了一切。

我献出的长生不仅复活了梁鸿生,也恢复了师父的青春。

她用将近两百年时间的等待换来了她青春重见天日的一天。

那一瞬,我真不知自己空荡荡的心口里揣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是继续这样沉默观望,还是不顾一切走到他们身边,释放出一切不甘和愤怒,将那场盛大的喜庆付之一炬?

最终,我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继续再看下去。

因为我全身痛得要命。

正如黄花花当年所言,作为得到又失去了长生术的代价,是身体要承受人体新陈代谢在多年停滞后突然变化,所带来的阵痛。

细胞,内脏,皮肤,骨骼,每一处在岁月中会因年龄增长而变化的组织,都会在每一年的变化中带给我相应的痛苦。

这痛苦一次比一次强烈,直到亲眼见证自己所面对的最终不堪,我已无法再继续承受下去。

“神经很复杂,人也是,有些东西比神经的炎症可痛得多。”

太可悲,直至被现实完全剥皮去骨,我才彻底明白了春汐当年所说的这句话。

心死,未必需要多么磅礴剧烈的疼痛,最终只需原始简单一道切口,足以让一个水泥般坚定的信仰彻底瓦解。正如那个只因了一场吵架,只因了那场究竟是要叫救护车,还是坐公车的吵架,于是最终死不瞑目的女人。

我从阳台一跃而下。

头撞击到地面的刹那,我再一次见到了春汐。

时隔三十年,她却依旧是当年的那副模样,年轻得略带着一点稚气的脸,脸上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在那张瘦小的面孔上有种令人无非直视的深邃。

她低头看着我,在我因失血过多而颤抖时抚了抚我的额头。

她说:“又见面了,长生者。”

我没有回应。

回应不了,喉咙里充斥着我的血,我只能一动不动看着她那张几十年如一日的脸。

就好似曾经的那个我。

她也是个长生者么?

这念头刚从我脑中闪出,一把尖刀突然从她胸膛里刺了出来。

穿透了她胸膛的刀,又尖又长,锋芒白得刺眼。

她低头看向那把刀,这让我看见了她身后那个执刀捅向她的人。

是我的师父。

她仍穿着婚宴上的礼服,白裙翩翩,美好得像个跌落尘埃的仙女。

但眼里终究有什么东西变了,如她的容颜,如她曾经望着我的悲悯,如今却如此冷酷直接地将手里的刀子深扎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孩身上。

“你不能带走她。”她看着春汐说。

下一秒她却倒在了地上。

仿佛那把刀扎的不是春汐,而是她自己。

她松开手里的刀紧紧捂着自己胸口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红润饱满的嘴唇一瞬变成了铁青色,她张着嘴直直看着从地上缓缓站起的春汐。

“我当然没打算带走她。”背对着她春汐说。

刀在她胸口上微微颤动,她好似没有任何知觉,低头抚了抚皱起的衣摆:“一个非长生的自杀魂魄对我来说能有什么用?”

“可是,你呢?”她回头反问我师父。

我师父似乎回答不出来。

只依旧直愣愣看着她,过了会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双瞳孔蓦地放大,眼角似因此被带出了几道深深皱褶。

“吞吃青春的长生者,我找了你挺久了。等这样一个返老还童的契机,不太容易吧?毕竟大多长生者可不是她这样傻的。”

师父想说话,可跟我一样,费了半天劲,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胸口似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用力压着,这令她呼吸困难,乃至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远处传来一阵匆促的奔跑声:“放开她!你们在做什么?!来人!杀人了!来人啊!”

梁鸿生的惊吼声同他脚步一样变了调,他近乎仓惶地冲到我师父面前展开双臂,用他自己身体挡住了她。

就如当初不顾一切在他家人面前挡住了我。

然后望着春汐胸口那把刀,他错愕片刻,目光终于下滑,落到了我身上。

茫然,吃惊,又带着错综复杂的失措,他一瞬间呆了呆。

就是那么短短一瞬间,他重又扭头护住了身后他的新娘。

死前的最后一眼,我看着自己最爱的那个男人,不顾一切护着那个我曾最信赖的女人。

而后,在我停止呼吸的最后一秒,他无声无息跌倒在了她的身边。

用长生换取的复生,生者与交换者从此同生共死。

这个秘密我从未打算告诉梁鸿生。

我不想以此绑架他的爱。

却也无法忍受往后活着的每一天,眼睁睁看着他爱着那个欺骗我的人。

奈何欺骗者对我有抚养之恩。

我便只能带着那个本不该重返世间的人,与我一道离开。

死亡是什么?

是无尽的黑暗,无尽的冰冷,无尽的一片空洞。

唯一与那个鲜活尘世仍还有着一点点牵连的仅仅只剩下我的听觉。

据说人死去时,最晚消失的是听觉。

果真如此。

我听见皮鞋踩在地上的脚步声,从我耳边,慢慢走到梁鸿生与我师父的那一边。

过了片刻有铃铛声轻轻响起,稍后,伴着那阵脚步声一步步走远。

最后一点听觉消失前,我听见春汐略带喑哑的嗓子哼唱起一首荒腔走板的歌:

“晨昏运度,耀明古今,万类受禀,结化成形。”

“冤业误染,三世相侵,正一之气,解免冤魂……”

唱得,可真够难听的。——我这么想,有人亦这么说。

说话的是个男人,有着玉石般清冷的嗓音。

歌声戛然而止,春汐笑了起来。

天堂地狱黄泉路,那一路笑声倒是格外的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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