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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夜 狼孩

1982年清明,我在白鹤公墓遇见了春汐。

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朝我笑了笑。

我没有回应,因为六七年前她就已经死了。

她的坟就立在这片公墓的西北角,那时候村里还没推行火化,也没有公墓,所以她的坟是现在少见的土坟堆子,而当时她的棺材,还是我帮抬的。

春汐是我隔壁邻居春大年的养女。

她刚被领回来的那天,我们都以为他们家是新买了一条狗,因为春大年的板车进巷子时我们看得清楚,他们夫妻俩抬下车的是一只用布罩得严严实实的铁笼子。

后来才知道,原来笼子里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

这么小的小姑娘为什么要像只畜生一样被关在笼子里?

春大年说,因为这小姑娘是个小狼崽子。

还在襁褓时被野狼一口一口奶喂大的,离开狼窝一年多了仍还野得很,逮着人就会咬,可狠。

小狼崽子是春大年从老家唯一的亲戚手里领回来的。

那个亲戚似乎是他的堂哥,死于癌症,死前想起春大年结婚多年都还没有小孩,就写信托他帮忙收养,并把自家那套老屋和几亩田都给了他,作为赡养费。

说实话,那套老房子又破又旧,即便带着几亩田,也着实值不了几个钱。

但春大年手头拮据,自然是顺水推舟,况且那堂哥还给小狼崽子留了点钱。

小狼崽子不是那位堂哥的亲生娃,她是堂哥在山里打猎时抱回家的。

当时熊瞎子毁了狼窝,咬死了养大小狼崽子的母狼,正嗅着小狼崽子的血到处追,千钧一发时刚好被路过的堂哥撞见,几枪把熊瞎子解决了,也把浑身是伤捡回一条命的小狼崽子给带回了家。

之后,就跟自己娃一样在家里养着。

春大年的老婆冯燕对小狼崽子的故事心疼得不行,多年未育让她真心把这孩子当了亲生,用肚里仅有的那点墨水给小狼崽子起名叫春汐。

春汐真的是野,到老春家的第三天就差点把春大年的手指咬断,因为春大年隔着笼子用吃的逗她。

被咬后他怒不可遏用棍子把春汐打了一顿,打完并不解气,因为小姑娘真跟小狼崽子一个样,打得背上皮开花也不哭不闹,跟不怕疼似的,只一个劲龇牙咧嘴瞪着春大年低吼。

春大年被她吼得火翻倍大,干脆把笼子吊在院子里,连块布也不盖,大冬天就让那小姑娘在雪地里冻着。

那回是我第一次见到春汐,又黑又瘦,套在件大人穿的袄子里,豆芽似的一丁点,手和脚都看不清,唯有头发是显眼又丰盈的,像一大把又黑又亮的草,乱蓬蓬披在脸上袄子上,如同小说里说的野人。

冻了十来分钟后冯燕砸锅摔碗,总算闹得春大年同意把春汐放回了屋里。

那时候春大年跟冯燕两口子相处还算好,虽然手头拮据,日子也算过得去,尤其得了堂哥留给春汐的那点钱之后。

所以吵归吵,冯燕说的话那时春大年多半还肯听,床头吵完床尾和,火一消,高兴了还会给春汐买点好吃的,跟着冯燕一起教她说上几句话。

春汐学得很慢。不过,大约也是察觉到了新的家和旧的不一样,人亦是,所以初初在老春手里吃过几次长记性的苦头后,春汐渐渐收了她的野。

整天不是吃喝拉撒,就是懒懒蹲在笼子里发呆。

这懒散让春大年不禁怀疑她智商是否有点问题,由此,又过了一阵子后,她终于不再需要整天被笼子关着,除了脖子上栓根狗绳,老春没再更多拘她自由。

于是她开始能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也能跟着冯燕帮她洗碗扫地,亦肯被冯燕按着在井边洗头洗澡,所以偶尔冯燕会带她去集市里走走,给她买个头花,或者扯块布做件衣裳,因此到了六岁的时候,春汐已不再是个野人的模样。

她总是扎着根厚厚的麻花辫,穿着冯燕给她做的花布衣裳,天气好时一动不动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托着腮,看着我们几个读了书的,每天上学放学从她家门口热闹走过。

久了,冯燕常会招呼我们带春汐一起玩玩。

但没人肯。

村子小,有什么风吹草动村头村尾大家都清清楚楚,自从知道春汐来历,又亲眼见到春大年那根被咬了半截的手指,大家明里不说,心里自有几分计较。无论已经过去多少时间,总还下意识把春汐当作狼崽子来看,往往见她独自坐在那儿,招惹是要招惹她的,但不等她走近,便嬉笑着一哄而散,留她一人站在原地,呆呆不知所以。

有些傻,也有点儿可怜。

所以又一次见她被丢在原地,孤零零一人转身往家里走去时,我忍不住回头叫住了她,然后给了她一只学校里捡的破羽毛球。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小姑娘笑。

巴掌大的一张脸,上面两只大眼睛像两颗漆黑的葡萄仁,就那么明晃晃朝手里的羽毛球端详着,然后把球上的毛放进嘴里咬住,薄薄的嘴唇扬起弯弯一道弧度。

如何形容那一瞬而过的笑?

我说不出。

唯想起小抄本上刚看来的一句话:阳光里的风,温度很暖,轻轻一吹,花开了。

印象里只看见春汐笑过那么一回。

平时她总是一副安静又认真的表情,她不爱说话,说了也只是一些简单的音节,所以我无从知晓她每天那样认真到底是在想什么。

但那天之后,她似乎跟周围的人更近了些。

兴许也是时间久了,大家亦没再像以前那么防备她,渐渐也会默许她在我们中间的存在。只是她一如既往的呆愣总让一些特别顽劣的越发喜欢捉弄她,譬如把球扔得远远的,让她去捡。

每每捡回来了再扔,她再捡,又再扔。如此反复,认真的模样始终不变,引得人哄堂大笑,当是逗狗一样。

我看不下去,让她不要继续,她目光安静,却乐此不疲。

直至有一天她也那样认认真真地跑去拾球,但球没拾回来,却捧了只动物回来。

至今我仍说不清那天被她捧回来的究竟是个什么动物。

只记得还未走近,离着几步远已闻见那动物身上一股恶臭,而女孩子见状更是惊得直接逃远,因为那动物的样子着实丑陋。

说它像蛇,可是它有四条腿。说它像蜥蜴,它背上却长着一对肉翅似的东西。说它像蝙蝠,它脑门上还顶着支触角,说它是冷血动物,它脖子上却跟马一样长了一层跟土混为一色的鬃毛……就是这么一个四不像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或许因为样子实在丑到可怖,这不足巴掌大的小动物,在遇到春汐前吃足了苦头。

触角被剪断了,脚被割了掌,两只肉翅一只被跟皮缝到了一起,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好多看不懂的字,另一只只剩一点骨肉连着背,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更糟的是,半边身体被火烧过又被某种利器绞得骨肉分离,这么严重的伤难免细菌感染,因此腐烂得一片恶臭。

伤成这样,或许早已经是一具尸体,它躺在春汐手里干瘪僵硬得如同一具僵尸。

春汐却抚摸着它如同抚摸一只宠物,在几乎所有人都被它的丑陋和恶臭驱走后,认认真真看着我道:你不要告诉我爸妈。

那天之后,我有整整一周没见到春汐。

再次见到时,她仍和以往那样坐在家门口,只是脑门上包了一圈纱布,腿边多了根拐杖。

安静的视线看着我们来来往往,身上的花袄子略带怪异地鼓起着,里头隐隐绰绰能见到一只奇奇怪怪的动物。

那只丑到极致又伤重到极致的小动物,很神奇,它竟然还活着。

吃力地在她衣服里钻出条伤痕累累的脖子,肿胀的眼睛看着外头,嘴里啃着那只毛快掉秃了的羽毛球。

我爸说春大年是个又蠢又躁的懒汉。一点都没错的。

他不爱种地,于是学了木匠,手艺不精,便只能到处找包工的给人打打杂。前些年还见他时不时出去揽点活,自从多了他堂哥那笔钱,除了喝酒打牌就没再见他出过门。

而,无论喝醉了酒还是打输了牌,春大年脾气总会变得特别躁,躁了就要骂人,更甚者打人,我送春汐羽毛球的那天他打牌输了十块钱,喝得醉醺醺的,冯燕发现了,气得骂了他几句。还没骂完,被他抄起板凳就往她身上砸。

春汐试图阻止,但挡不住,只能跳到冯燕背上帮她挡了。足足挡了十来下,是冯燕的哭叫声引来了邻居用力拖住了春大年,才让这蛮牛似的醉汉停了手。

事后我妈隔着墙恨恨地对春大年骂:你这腌臜货!上辈子积了德才有这么好的老婆孩子,哪有你这么对人家的!疯了吧!春汐那小娃子才几岁你拿板凳这么砸!你怎么不砸自己的脑袋啊!

春大牛闻言嘿嘿地笑:自家娃管教管教咋的了,她又不晓得疼。况且那么小就敢咬老子,老子也没打死她,这还对不住她?

我娘直接被气到无言,只恨恨摇着头,背过身对我爸说:这鬼东西,迟早要出事情。

我娘的话一语成谶。

出事那年春汐八岁。

本该到了上学的年纪,但春大年牌瘾越来越大,小打小闹不够刺激,总想捞把大的,结果直接入了别人赌局,一夜间败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包括他堂兄留给春汐的遗产。

浑身上下就连个钢镚也掏不出来,哪儿来的钱供春汐读书。

春汐倒是无所谓,她本就连说话都学得慢,每天有片瓦遮身,有口饭吃,似乎就已心满意足。

冯燕却是气疯了。

春大年不爱出去工作,一家三口全靠她捣腾的那点地种的粮食,根本不够,全靠有那些积蓄。前些年春大年打牌也就随他打了,村里牌局的输赢,怎么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岂料他会胃口大,直接听了别人的话进了赌局。

一夜间所有积蓄被输得精光,连房子和地恐怕都要不保,几年下来压着的气一下子全涌了出来,冯燕跟春大年彻底撕破了脸。连打带骂大闹了一场之后,连包裹都没收拾直接回了娘家。

她这一走,春汐的日子可就更不好过了。

欠了一屁股债加上冯燕离家出走,春大年一肚子的气没处发,只有全部撒在春汐头上。

几乎每天都能听见隔壁传来的打骂声,一味都是春大年的声音。

春汐和冯燕不一样,冯燕会跟春大年对骂,对打,两人每次干架两人的动静都特别大。春汐则总是无声无息的,就像她每次在门口安静坐着的样子,哪怕反抗也没有一点声音。

有几次我在树上偷看到春大年在外头被追债的打了之后,回到家按着春汐的脖子拿皮带抽。

春汐一点动静都没有,只小心护着怀里缩成一团的四不像。

我很担心她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春大年打死,哪怕她是个狼崽子,总归只是小狼崽子。

但每每这么跟我妈说,我妈总是一声长叹:关起门打孩子,就是跟村长说也没用,家长里短的事,最多过去说说,教育教育,还能怎么着?何况你也知道隔壁那是个什么东西,现在赤脚精当光,穷得只剩一条命,谁敢过去触霉头。

我无话可说,便只能每次趁着春大年出门买酒,偷偷爬到他们家墙头去看上一眼。

春汐自冯燕离家出走后就一直被春大年用狗绳拴在家里。

狗绳挺长,够春汐在屋里做饭洗碗,但就出不了门。

没了冯燕在,春汐再没了整整齐齐的麻花辫,她头发重又像个野人似的乱糟糟披在身上,花布衣裳上全是油渍和污渍,而她漠不关心,只低头一个又一个洗着碗,时而用刮下的剩饭喂着衣袋里的四不像。

卷起的衣袖下一道道红肿的伤,碰了水也没见她皱过一次眉,好像真没有痛觉似的。

所以有时见春大年躺在院子里睡大觉,我就会爬到树上偷偷用弹弓打他。

偶尔打中了,会看到他像只疯狗一样冲出来,但半天找不到人,又只能咽着气骂骂咧咧回去。

这狗东西人高马大脾气冲,但蠢的。

每每这种时候春汐会像知晓什么似的朝窗外看看。

树上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一双眼睛黑幽幽又亮闪闪,比什么都好看。

于是渐渐我亦对此乐此不疲。

那天傍晚再次爬上树像找老春打时,我看到春大年鞠躬哈腰的往院子里带进了几个人。

一看就是外省的人,他带着他们轻轻走到窗户边,朝窗里指指点点,压低了嗓门同那些人咕咕哝哝说了些什么。

过了会儿那些人走了,临走往春大年怀里塞了个信封,于是春大年在门口站了片刻,也走了。

边走边哼着小曲,是他自欠债后难得的好心情。

可是我心情却沉了下去,因为我透过窗户看到春汐重新又被关在笼子里,两眼紧闭着,睡得一无知觉的沉。那只被她偷养的四不像则缩在角落里,漆黑的身体在幽暗脚落里抖得像个筛子。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不正常。

我寻思着是不是要把这件事说给我爸妈听,但这天晚上,冯燕出人意料地回来了。

那晚雨下得特别大,但那么大的雨声也没能盖住春大年冲出门窗的怒吼声:

“离婚?!离你他娘的婚!冯燕你个表子一声不吭离开那么久什么也不带,说是回你娘家,其实是踏马去哪个野男人家里了吧!想离婚?我踏马告诉你!你死了那条心!你生是我老春家的人!死是我老春家的鬼!想离婚!门踏马都没有!没门!”

吼着吼着,隔壁客堂的灯灭了,房间的灯亮了起来。

房间里传出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闷哼。

我妈捂住了我的耳朵,我爸黑沉着脸把我赶回了房间。

于是那晚所有的话我没能来得及说。

睡着前隔壁的灯已经全熄了,雨里也没再传来任何其它声音。

我想第二天再说也是可以的,并且我可以告诉冯燕,这比告诉我爹妈都管用。

带着这个想法我安心睡了过去,但第二天醒来时,透过阁楼的窗,我看到隔壁春大年家的门外站了好些人。

有认识的,也有陌生的。

认识的是村里人,陌生的是警察。

我意识到了什么,没来得及穿鞋就直接冲了出去。

我爸妈试图把我拦住,没来得及,那些守在春大年门口的人也是。

仗着身体小又灵活,我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穿过人群一头钻进了春大年家的院子,随后循着扑面而来那股让我心惊胆战的气味,一个猛扎子扑进了他家的客堂。

随即映入我眼睛里的一切,我至今想起来,都无法克制浑身颤抖到僵硬。

客堂里腥臭如同潮水。

中间交叠静躺着两具鲜红鲜红的尸体。

一具没有头,扑在另一具瘦小得像只小猴子般的尸体上,就在那只用来关押春汐的笼子边。

没有头的尸体是冯燕。

很显然她是在给春汐打开笼子的时候被一斧头砍断了脖子。

临死前她还试图用自己身体护着逃出笼子的春汐。

很可惜,虽然从笼子里逃了出来,最终春汐也没能逃过死亡的命运。

她在冯燕被杀后没多久,脖子也被砍到。

或许在砍冯燕后斧头已不再锋利,它没能一下致命,于是凶手又用一把尖锥扎进了春汐的额头。

尖锥带给了春汐致命的一击。

此后它穿透了那只张牙舞爪扑向凶手的小四不像。

小四不像是被一击致命的,死时头上还跟戴帽子般戴着我送给春汐的那只羽毛球。

凶手刺穿了它又如泄愤般把它扎在了春汐的胸口上,然后带着冯燕的头堂而皇之地从自家院门走了出去。

就在昨天晚上。

昨天那个倾盆大雨的晚上,昨天那个我们所有人都听见动静、但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没有理会的晚上。

后来我们为冯燕和春汐收了尸。

后来我们为他俩举行葬礼,入土安葬。

后来一次又一次的新闻和信息传来,但都是令人沮丧的。

凶手一直都没有找到。那个又懒又躁又蠢的男人,在赌博输光了家里所有赖以为生的东西之后,试图卖了养女抵债,却因为中途自己妻子回来闹离婚,于是凶心一起,干脆杀了她们二人。

随后恶毒地将妻子的头颅扔进养猪场,此后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从此再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他毕生的智商仿佛都用在了此次逃亡上。

转眼多年过去,曾经的坟场变成公墓,曾经的土房换了新屋。

当我再一次踏进那片葬着春汐和冯燕母女的墓地时,我没想到竟会再次看到春汐。

活生生,长大了的春汐。

不是没有疑心过是我认错了人。

但她那双眼睛,还有额头上那道疤,无一不在昭示着她的身份。

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迎面朝我走来,又在擦肩而过时朝着浑身僵硬的我微微一笑。

我没动,亦没能回应。

时隔多年,我再次闻到了如潮水般汹涌的血腥,来自她的身上。

随后我看到她手里提着一样东西。

夜色中,仿佛那随着她脚步东摇西晃着的,是颗卷心菜。

再仔细看,哪里是卷心菜,分明是一颗头。

那个多年前砍死了她养母,又活活把她也残忍杀死的养父的头。

翻转过来时的那张脸是多么让人咬牙切齿的熟悉啊。

曾经在通缉令上,曾经在报刊的新闻上,却迟迟没能没出现在拘捕公告上的脸。

现如今被他亲手所杀的少女拽着头发提在手里,当初蛮横之极的肌肉松散开来,睁大了两只惊恐却无神的眼,一路晃里晃当。

然后被轻轻一抛,不偏不倚落在了刻着春汐和冯燕一双名字的那两座墓碑前。

又被紧跟着从四周坟墩里突然蜂拥而出的黑影,瞬间分食殆尽。

清明时节雨纷纷。

那一瞬,我不知自己在雨里看到的这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

亦不知自己颤抖的身体究竟是惊恐还是惊喜。

惊喜着故人的死而复生。

惊喜着故人的安然无恙。

惊喜着故人的大仇得报。

惊喜着多年之后,我这颗死如灰烬的心,竟能再次因与故人的久别重逢,而剧烈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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