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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六十九、宫春深

钱传瓘进入承明殿时,钱传珦已等候在此。

钱传珦恭谨地施了一礼,请他坐于上座,自己在他左首坐下。

钱传珦开口满是诚挚谦和,“七哥文武双全、智勇过人,父王令弟跟随阿兄学习,弟心中不胜雀跃之。然弟才疏学浅,心下惶恐。弟若有何差池过错,还请阿兄不吝教责。”

钱传瓘看着面前这个他熟悉又陌生的兄弟。眉眼仍是那个清俊的眉眼,姿态仍是那个彬彬之态,却总觉得自常州归来后他便与之前有些不同了。

“十二弟过谦了。父王赞你观察于毫微,细心谨慎而又果敢擅断,于常州立了一大功。”

钱传珦仍是谦谦之色,“实属幸运。此事尚未了,这便是父王请七兄带领弟继续调查之事。”

钱传珦从头道来,“十数日前,我辖下卫兵在城外山林巡查时,肚痛不耐便找了棵大树蹲下大解。他正要起身时却看见数名佩剑戴刀之人押着一部马车经过。这些人在离他数丈之处停了下来歇息。我那属下机灵,便未敢起身,就着半人高的野草将身子藏得更严了些。”

“他与那些人相距有些距离,又不敢稍动一动,只看出为首之人进了马车好似在逼问车中人什么信息,隐隐约约听到‘藏宝’、‘山洞’、‘黄贼’、‘若虚枪法’等字。车内人始终不发一声。末了,为首的那人不知说了句什么,车内人怒吼一声,接下来这句因其声调高亢我那卫兵听了个真真切切。”

“只听他骂道,‘我宋扶山当年真瞎了眼与尔卑劣小人结义!’”

钱传瓘一惊,“‘若虚枪法’第六代传人宋扶山?自黄巢兵败后这位控鹤军副使连同他那令人心惊的枪法便消失世间。他竟尚在人世?!”

“当时是,现下恐怕凶多吉少了。我那卫兵出生贫寒年纪甚轻,从未听过宋扶山其人,甚至将此事报于我时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音。

而我听到‘黄贼’、‘若虚枪法’和‘宋扶山’时便知决计错不了了。那么,‘藏宝’亦必是实际存在的事。这便很有兴味了。”

钱传瓘敏锐地抓住事情的关键,“这与常州的关连何在?”

钱传珦虽极力压制,仍有一丝自得自眼角漏出。“弟得报后便派人急追而去,那群人及宋扶山却已杳无踪迹。弟原以为此机既失便机会渺茫,谁知竟在常州遇见了一人!”

钱传瓘沉肃地看着钱传珦,静待他的下文。他的心头隐隐已有一个猜测。

钱传珦也双目一错不错地锁于兄长,小心观察他的神情,下面这番话他已在心中字斟句酌过多遍,自认没有丝毫破绽。

“客舍中与王小郎误打撞后,弟恐打斗声惊动谁人向官府告禀,便未回房而在客舍内暗地排察一番。无意间听到洛大郎与吴娘子的对话,方知其便为宋扶山之义子,自天机门门主处得知伤了宋扶山的暗器‘情丝绵绵’为常州董氏茵茵所创,其来到常州便是为了找寻董氏旧仆籍暗器线索追踪宋扶山之下落。”

“黄巢入长安后将高门贵户劫掠一空,所获珍宝不计其数。若这宋氏父子确然知晓宝藏之秘,如此巨额资财落入何人手中都必将搅动而今的朝局,某地因此变了天亦有可能。如此重大之事,弟不敢放过良机亦不敢叨扰正与苏锡常商议军务的阿兄,便自做了主张。”

钱传瓘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所以你便放倒了洛大郎和吴娘子的马匹,将他们的脚程拖了一拖。而你,先他们一步去了董氏旧仆处?”

“阿兄料事如神。然不巧那旧仆出门几日。既无从追索宋扶山这条线……”

钱传瓘接了下去,“洛大郎便是这世上唯一可能知晓宝藏所在之人。”

钱传珦道:“正是。故而弟命人扮作董氏旧仆,告知洛载清得到‘情思绵绵’之人居于西府。”

“在南吴境内不便动手,你以此信息令其自愿来到西府。”

“是。弟未料到回到客舍时见到他竟受了伤。弟便顺手推舟提议请太医诊治。如此,将其进一步控制在我们掌中。”那日钱传珦见到洛载清受伤时心头狂喜,暗呼:“天助我也!”

钱传瓘神色平淡,问道:“现既已握于掌中,你有何打算?”

钱传珦略一犹豫,吞回了将出之言,谦恭道:“弟遵阿兄之命。”

钱传瓘止了追问,陷入沉思。“他所言大致便是事情经过,除了一点!这个精明的十二弟犯了聪明人常犯之错——低估他人!”

那日钱传珦派去董氏旧仆住所处之人应非为他此行所带的侍卫。他那几名侍卫俱宿于福缘客舍,吴行歌不会认不出。而且,以他们离开客舍的时间推算,应无可能赶在吴行歌与洛载清之前缜密地布置好一切而不露一丝破绽,令他二人毫不生疑。

倒是钱传珦自己一早便独自一人出了门。他在常州还有其他遵其号令之人?

“且他错估了常州刺史李简的治理之能。诺大的常州城每日因各种原因死亡数十人乃为常态,每日逃难进城官府不及统计编户的亦有近百人。那十二个暴毙于酒家、河道、街口不同之地的人却不曾逃过李简的注意。短短半日便查出他们出自同一师门又身份成迷,且均身中同一种毒,大约同时发作。”

苏锡常与洪二今晨到了西府,带来此封密报。此事会否与十二弟有关?此些绝非普通的江湖乌合之辈,更不会轻易被人同时毒倒。若真如此,这个十二弟暗中所布的局恐不小。

钱传珦微微抬起眼帘窥视阿兄的神色,只见他双眸幽深有如不见底的深潭。

钱传珦令自己呈现松驰坦然的姿态,斜倚于椅背上,端起手边的茶轻啜了一口。

钱传瓘挑目看向他,微微一笑,说道:“那日辛苦你了。先去了旧仆处,而后当机立断定下策略,再赶至沐阳楼迎闽使。诸般事宜皆安排妥当,无一遗漏。”

最后四字入耳,钱传珦的心头一跳,生了些异样感。但见钱传瓘面色口气均如常,只道自己因心怀的暗事而杯弓蛇影。

“阿兄,接下来该如何?”若刑讯洛载清,吴行歌便是绕不过去的关口。钱传珦投石探路,明面询的是钱传瓘对此事的主意,暗里亦是探吴行歌在他心中的分量。

钱传瓘答的毫不犹豫,“先将其腿伤治好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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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葳推开院门,意料中的喷香扑鼻而来。忙碌了整日的她瞬间心头一片宁和。

吴行歌正端着一盘金黄的花瓣状的炸物从灶间走出,眉眼弯弯对她道:“正好,菜齐了,开吃!”

望着精致丰盛的一桌,越葳拉了拉吴行歌的衣袖,“阿姊,你日日费心烹饪,太过辛苦。简单些能饱腹便好。”

吴行歌捏了捏她的手腕,说道:“阿娘若看见你这样清瘦,也定要我将你养得珠圆玉润些。可怜见的,这些年你定是埋首苦读医书,其它则是能简则简?”

想到这些年阿妹一个幼女孤身一人居于深山,个中苦辛孤独,所历的种种危险,她心中如被一只大手狠狠抓起,目中一涩。

她快速地一扬脸,笑道:“唉,娘将我们生得太不一样。若菜肴粗糙我可一口也咽不下去,便自己琢磨着做。唔,术业有专攻。所以,你攻成了国医圣手,而我则练成个厨娘。来来来,我的十八般武艺可要一样样演示给你看。”

越葳笑着眼角迸出了颗晶泪,“阿姊,你可比我能干多了。”

“哦?”吴行歌眯眯笑托腮等着她的赞语。

越葳收了笑,她一向澹淡的目中此时如春风拂过的湖面,泛起微微涟漪。

她望进吴行歌莹亮的双瞳,认真无比地道:“我不知除了诊病疗伤我还能做什么。而你,心地良善、行侠仗义、勇锐不输男儿,有女儿家的细腻却不忸怩。敢爱敢恨、果敢爽利,你下山方半个月,便已结交了几位好友。你的笑,总能驱散阴云,令人振奋而有希望。”

吴行歌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知已造了多少级浮屠了,可是大大的了不起啊。” 她握着越葳的手,“你只是因心中缀着义父乌半生一家被害之事而不能彻底开怀。”

“说起此事,幸得你和钱刺史查到了玉沁四色这一线索,大王已定下一计。三日后我将留在宫中整日整夜,那人很可能会出现。”

“三日后?”

“嗯。正德夫人的赏花局。你我相认的消息长了翅膀般已传遍宫中,正德夫人亦邀了你赴会。”越葳取出一张洒金纸笺交与她。

吴行歌展开纸笺,秀丽挺拔的三字楷书投入眼中。

“赏花局?!”马静娴双手握着马戴氏的小臂一下下地轻摇,娇嗲地道:“娘,你带我去好不好?”

马戴氏笑瞥了她一眼,“你怎的如此心急,你今年已及笄本是要带你去的。看看你容姐姐何等得端庄淑雅。”

马静娴娇嗔道:“母亲总是嫌女儿不好。姐姐时常跟着姐夫入宫赴宴,自是不觉稀罕。孩儿可从未去过这样的盛会呢。”

一旁的马静容含笑走上前道:“母亲,赏花局将有不少世家子弟文武俊杰到场,是个机会为阿妹留意一番。”

马静娴一仰脖道:“正是。娘,你和阿耶可别随意便收了谁家的婚书,还需我自己看中才行!”

马戴氏轻拍了她一下,佯怒道:“这说得什么话,没羞没臊。我是把你给宠坏了。”

几人说笑间,一人踏入此间。

马绰已年过六旬,前些日染了微疾令其看起来有些疲累。其人性耿直而端肃,马静容与马静娴见到阿耶来到便停了玩笑,依次向其行礼。

马绰看了眼一双女儿,说道:“先退下吧,我与你们母亲有事相商。”

两女退下。马静容走了几步回头看向妹妹,马静娴果然并未跟上。

她伏低身子蹲于窗下对着自己和守于室外的侍女挤眉弄眼,意思‘你们别出声,我稍稍听一点儿便好。’

马静容无奈看了她一眼后独自离去。

‘兰芷苑’是父母家中马静容最爱之处,闲时大半时间皆花在了这儿。侍女知这位大娘子调香时不喜杂声打扰,皆退避院中。

“阿姊,不得了了!”马静娴风一般的奔入,一把抓过马静容手中的戥秤,秤中的香料洒了二人一身。“快别做香了,出大事了!”

马静容站起身,拍落了身上的香粉,亦伸出帕子去拂阿妹衫子上的。

马静娴急得跳脚,“阿姊,先别管这些!我听到个消息。你听了先别生气,你要快快想个法子!”

马静容说道:“你这件罗衫由越绫阁的老绣工费时整整一月方制成,弄污了太可惜。”

她不慌不忙将马静娴衫子上的粉末子拂拭干净,方问道:“何事?”

看着阿姊温柔的双目,马静娴突地一噎,她咬了咬唇,说道:“我听耶耶说他得到消息姐夫近日与一江湖女子走得甚近,是那个宫中新来的越太医的阿姊。后日的赏花局正德夫人亦邀了她出席。耶耶还说空穴不来风……”

马静容一楞,马静娴看着姐姐,忽觉有什么东西被从姐姐身上抽走了,仿佛日头移到暗影里,阿姊整个人看起来如蒙了层灰纱。

马静娴柳眉直竖,怒道:“姐夫与阿姊夫妻情深,定是那女子使了什么狐媚的手段,贱……”

马静容厉声阻道:“静娴,你乃两浙行军司马之女。言行不能失了身份!这些话本子里看来的污言绝不可出口!”

“可是,阿姊,有人已欺负到……!”

马静容已走了出去,“我去找阿耶。”

马戴氏以帕拭去眼角的泪,说道:“我只怨自己未能为你诞下男儿,可承文继武博取功名。而今,马氏一族的前途全系于两个女儿们的婚姻上。”

马绰哼了一声,“我尚未入土呢。且大王与我年轻时便为至交。静容又是他的亲外甥女,必不会亏待了她。”

“阿耶忧心的又岂是现下呢?”如常温柔平静的语声,马静容走了进来。

马绰定定看着女儿,见其姿态如平常般端雅,只是目中失了光,心中更是一痛。“儿啊,马氏那些旁系子孙在吾西去后前途如何吾并不挂念,吾放不下心的乃是你啊!”

“父亲心忧我无子嗣伴身,又有旁人踏足我与夫君之间。即使位低为妾日后母凭子贵一点点夺去夫君之心。现下我还可得大王爱护,若大王…… 我便再无依恃。”

马绰拧了拧眉,唇角翕动了一下。

他心中另有一层担忧,马静容却也已猜到了。

“郎君与我成婚八年,从不曾因我未诞下一男半女而有片语责备,更从未起过纳妾之心。若传言为真,应不是为子嗣故。”

午后的强光直射而入,刺得人目痛。她退了一步,闭了闭目,低声道:“他的心,怕是已在那女子身上了。”

“容儿。”马绰立起身,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马静容再退了一步,立于木壁的影子里,“父亲,请勿忧心。孩儿心中自有打算。有一事还请父亲相助。”

“请父亲于赏花局前暗地收集关于此女子的信息。身份背景、脾性喜好、越详细越好,哪怕她说过的一句话亦不要漏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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