萩原研二安静了很长的时间。
他从来不会在有旁人在的场合里安静这么久。在所有的社交场景里，他都是那个负责全程活跃气氛的人，即使场内只有两人也不例外。没有人能抗拒他不着痕迹又足够密集的攻势，在他一个接一个抛出的话题里保持一言不发。
而当他不说话的时候——
似乎连整片空气，都无法再产生一丝丝波纹了。
然而同一空间里唯一的另一名听众也足够有耐心，因此这静默一直持续到被萩原研二本人再次打破——他笑了一声，听起来很轻松似的：“啊，糟糕，我早该知道，真是骗不到你多久呢。”
然后他把音量稍微提高了，让被林庭语搁在车窗边的手机里，另一个通话对象也能清楚听到：
“别跟着我们了，诸伏。记住你该做的事。”
这意味不祥的话语让电话里的声音终于失去了冷静：“你要做什么？你——”
声音被突然掐断了。像电脑被猝不及防地按下了关机键，屏幕上的图像也瞬间变黑了一样。萩原研二对着后排晃了晃自己的手机，然后把这只手机扔回中控台下的储物格里。
“你的手机一直在对外发送定位吧？不好意思，你给我的东西，除了那枚戒指，其他我都有好好保留着呢——包括那个能够屏蔽消息的APP哦。”
储物盒里的手机仍在亮着的屏幕上，赫然是一个白底黑字的图标，上面纵横交错的图案，是甲骨文的“林”字。
琴酒皱着眉盯紧手机上显示的地图界面，绿色的光点在路网上像呼吸一样闪烁着不断前进。
经过上一次乌龙，琴酒已经不想浪费时间等“酒瓶”们回复了。卡登席德那家伙配合度不高，有急事找他属于浪费时间。不过至少，现在还有另一个能用。
琴酒于是要求另一个“酒瓶”登入N系统，打开查询界面，共享给伏特加远程操作，然后让伏特加通过杜凌酒的手机定位匹配路线上的车辆。杜凌酒在日本期间随身携带的手机是组织配发的特制型号，每台手机都有独一无二的标识，而且定位是强制开启的，只要登入技术部的后台就能查到。
伏特加在信息技术工具的方面相当擅长，很快就锁定了杜凌酒正在乘坐的那辆车，是一辆……民用面包车？
这不符合萨马罗利的美学吧。不过也难说，用面包车这种实用性远大于竞技性的车辆去追击，说不定反而更有成就感呢。
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N系统不能一直开着，会引起日本警察的注意，但让内线隔几分钟传一下最新位置不难，期间也可以让组织技术部保持定位。伏特加只需要及时更新两边收到的信息，然后交给大哥决策。虽然大哥一直面色阴沉地盯着手机屏幕不发话，但只要大哥发话了——
忽然那个绿色的光点在琴酒眼底闪了一闪。
——跳到了另一条南辕北辙的路上，紧接着，消失了。
“等等。”
伏特加反射性减速，保时捷在黑暗的道路上逐渐放缓速度，越过一辆大卡车靠边停下了。琴酒这时已经放大了那个光点最后所在地附近的全景地图，并且立刻用自己的手机拨打杜凌酒的电话——系统提示他这个号码不在服务区。
杜凌酒的手机没有信号了。
朗姆的邮件这一刻冒了出来，不知道算早还是晚：“老夫御下不严，竟然没有发现萨马罗利是曙雀的人。老夫的人已经全部前去追捕他了，至于你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吧。”
……不愧是那个老东西的儿子，阴阳怪气的姿势完全家传。
琴酒把手机扔还给伏特加，面色冰寒地从座椅下抽出一个全新的弹匣。他把佩枪里还有大半的那个弹匣退下去，咔一声装上了新的。
“不去那个地方了。跟上杜凌酒。”
“是，大哥。”伏特加虽然有点疑惑，但还是立刻发动跑车，换了一条车道，准备在下一个岔路口转向，“曙雀那边不管了吗？”
“曙雀？”琴酒冷笑一声，“我去看看有个想打雀的人是不是被雀啄了眼——最好他命大，这次还用不到我收尸。”
林庭语把自己的手机拿下来看了一眼，屏幕上果然显示已经没有网络信号了。他自己手里出去的APP效果怎么样，他当然清楚，也没有必要多问。
他只是随手把这个已经没用的机器丢在一旁，然后侧了一下身，单手支颐，望向前方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极其浅淡的笑意：“这么早就摊牌，不太好吧。”
萩原研二也笑，语气还是十分无辜，甚至听起来有点小小的埋怨：“没办法啦，已经被对方算出了底牌，这局除了直接放弃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而且早早摊牌的是你才对吧，可怜的kenji先生精心准备的惊喜就这么被揭穿了——啊，真是伤心。”
他说话的时候，车辆灵巧地拐了几个弯，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开了这么久，这辆面包车已经离开了那片常年烟雾缭绕的火山区。道路两旁的树林也变成了低矮的灌木，明亮的月色柔柔地洒在宁静的海平面上，显得无比安详。
车灯在转弯时滑过路边的灌木，照亮了上面繁密的细碎花瓣。
“你喜欢吗？那些就是在开花的鹿鸣草了。”萩原研二注意到林庭语正在向路边望去，话语里的笑意变得更深了，“白天来看的话会更清楚一点，不过最漂亮的还是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光芒照亮大地，然后被花瓣上挂着的露珠留了下来，好像给它们的紫色长裙外面披上了一层金丝织成的纱……这样的景象维持的时间很短，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想着要带你也来看一眼。”
他的声音忽然有点干涩：“我也说过要送你一束鹿鸣草的花……但我没有能做到。”
林庭语沉默片刻，垂下眼，没有答话。
“我没有跟你告别。我不想再看到你，但是在那以后，我每一天都在等你联系我——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啊？”萩原研二慢慢地把声音恢复到平常的样子，只有笑容没有跟着回来，“我也觉得这样很不好啦，但是没有办法，夜深人静的时候难免就会胡思乱想。一开始我还在烦恼，要是接到你的电话，我要怎么做才好。想来想去也拿不定主意，总觉得什么样的回答都不适合——后来我发现完全没有必要哦。”
他的语调轻柔又多情，像月光拂过灌木丛上的小花。
“因为你已经放我自由了，所以再也不会来见我了。”
J369号走出门外，左右扫视一圈，然后回手锁上门，朝停在不远处的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走去。他停在后座外，笑容满面地弯下腰叩了叩半开的车窗。琴酒觉得这个笑容和那副显然从头到脚精心打扮过的样子合起来，简直像是一只公孔雀在边蹦跶边开屏。
要是平时碰到这种人他已经要吐了。但现在他只是冷笑了一声，双手抱臂望向另一侧的窗外。
坐在一旁的杜凌酒倒是没有什么反应——这类花蝴蝶角色，杜凌酒见得多了，没反应是正常的，语气也很平静：“去前面开车吧。”
“好的好的！”J369号立刻热情应下，“话说前面，我没有国际驾照哦。如果交警来拦我，那我只能直接加速闯卡把他们甩掉了。这样没问题吧？”
“只要我们人不在车里，你把它开进海里也没关系。”琴酒嘲讽地说，“地点已经输入导航系统了，跟着开吧。”
他望着这个年轻人欢欣鼓舞地坐进驾驶座，试了一下各个控制器的功能，就慢慢点火起步。那副一边观察车流调整方向，一边还要跟杜凌酒搭话的样子——即使杜凌酒没有回答，也自己流畅无比地说了下去，那种好像已经完全被突如其来的爱情冲昏头脑的模样，忽地让琴酒心底生出了一丝怜悯。
但这丝怜悯很快就随着点燃的烟被烧得一干二净。他把车窗开得更大一点，让烟气被车辆行驶时激起的风吹跑。
“见朗姆的时候我就不过去了。”琴酒说，“我跟那个老东西没什么好说的。”
杜凌酒瞥他一眼：“去一趟吧。我上次跟他说了你的事，他答应在东都分部的公共预算里给你补回差额的部分。人家帮你办事，你至少要露个脸表示一下。”
琴酒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一方面他确实不想为了一笔经费去跟那群老东西们虚与委蛇，想到那种场景他就十分烦躁；但另一方面，这笔经费是杜凌酒替他争取回来的。琴酒很清楚杜凌酒的人情价值连城，朗姆想必也是冲着这一点，才冒着得罪其他元老的危险，私下替琴酒操作。
而杜凌酒会为了他的一句不经意的抱怨，动用自己的人情——而且还在那个花枝招展的J369号面前坦然地说出了这件事。
这让琴酒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快感，但很快他又觉得这理所当然。杜凌酒是他带进组织的，谁都知道杜凌酒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从来没有人敢撬他墙角，只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J369号会一头撞进杜凌酒的网里。
他吸进一口烟气，想着刚才杜凌酒说过的话，然后缓缓朝窗外吐出去：“行。”
作者有话说
第136章 夏日烟火之逝：萩原研二篇（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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