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一开始也没有真的打算把降谷零带回酒店，只是一个让小孩先离开宫野诊所的借口。
他很清楚，自己身上没带枪不代表酒店的行李箱里也没有，仅仅是一件风衣外套里就有这么多可疑物品，很难想象住下的房间里会是什么样。降谷零的好奇心相当强烈，观察力又足够敏锐，一旦翻出来什么不好解释的东西，就很难收场了。
而降谷零虽然大晚上的独自躲在废弃的水泥管里不回家，但是衣着整齐，指甲干净而且被修剪得十分合适，皮肤和头发富有光泽，并不像会在物质上有什么短缺的样子。
手臂、膝盖和小腿上都有些碰撞的淤青，但是淤青颜色浅淡而宽广，不像棍棒一类的钝器伤。部分淤青边缘出现了少量的皮损，看起来像指甲抓挠的痕迹，比起遭受成人的殴打，更像是和其他同龄儿童打了毫无章法的一架。
如果判断降谷零在家里遭受虐待，林庭语会直接在杯户饭店给他开一个房间过夜；但既然这种事的概率不高，那还是先把小孩送回家比较好。这个年龄的小孩深更半夜不回家，父母不知道该着急成什么样。
但是小孩显然误会了。他一下子昂起头，着急地喊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说话不算话！你这样是要被讨厌的！”
林庭语：……
听到门外响动的便利店员向这边投来视线。虽然只是普通地看了一眼，但立刻让林庭语的背后泛起了一阵不适的，似乎马上就要被利箭扎成筛子的寒意。
怎么回事，这熟悉的不妙预感。
林庭语正要解释，就听到小孩发出了大声的指控：“你说只要我跟你回酒店你就都告诉我的！我都答应了你怎么不给我看啊！”
……
林庭语感到额角开始一跳一跳地痛。他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店员的表情已经变成了震惊，在点货的手也摸上了一旁的固定电话。
印象里昨天才听到一个案子，外国人在日本和未成年人不可描述？那个案子是判了多久，好像是十年？说起来他这个身体也是未成年人，不知道能不能适用未成年人保护法，稍微抢救一下他自从来到东都就反复被害的风评啊。
而且一想到这些风评被害的事件大多数都是来自于谁——
林庭语不禁按住小孩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但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他对解剖学所知甚少，现在想从儿童的面容寻找成年人的特征实在是力不从心。
他只能问道：“你是不是有个亲戚，姓……安室？”
小孩莫名其妙：“啊？没有，我不认识姓这个的人。你别想转移话题，你说了要给我猜那个黑黑的是什么的——”
林庭语沉重地说：“你不要再说话了。”
便利店员的报警电话都接通了。
在这种岌岌可危的时刻，便利店内突然响起了一声好像捂住嘴但还是没忍住的笑。紧接着，一个戴着顶黑色鸭舌帽的少年从货架后走出来，一手按下了固定电话的挂断键，说话的时候嘴角还带着压不下去的弧度：“请先冷静，小姐。那是我家隔壁的小孩，国文学得不太好，总是乱说话。我可以担保，他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便利店员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门外：“真的没事吗？可是他说——”
少年单手撑在柜台上，满含笑意地回头望向林庭语那边：“真的没事，你不如把他叫进来亲自问问？就问他有没有准备跟我朋友上床，哦，现在被提醒动了这个心思的不算。”
他话音刚落，整个便利店里就陷入了一片死寂。
原本险恶的气氛变得更为险恶了。
林庭语：“……”
降谷零：“……”
降谷零脸色爆红：“你这家伙在说什么奇怪的骚扰发言啊！”
少年摊开双手，对便利店员说：“你看，他完全懂的好吧，所以你不用担心他被怪叔叔用什么黑黑的东西骗走。以及，我也很好奇那个黑黑的东西是什么，林，能给我看看吗？”
……
林庭语深吸一口气，抬起伞对上少年的视线，冷漠拒绝：“不可以，你妈妈知道的话会杀了我的。”
他看了一眼已经完全石化的便利店员小姐，心想风评这种东西没有就没有吧，反正再过几天就离开这个让人头痛的地方了。
一番也不知道说没说清楚的解释后，林庭语总算带着降谷零安全逃离了还在精神恍惚的便利店员，也离开了这个险些让他变成现行犯的不祥之地。
鸭舌帽少年倒是没有跟出来，但再过一个路口都还能听到他的笑声。
降谷零的脸还是有点红，但这次看起来像是被气红的：“那个是什么人啊！笑得好讨厌！而且他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啊！谁要——谁要援助交际啊我可是男生！”
不，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在日本的风俗业，男女都一样。甚至可能男人还更有市场一点，毕竟男人前后都能用——仔细看看你确实长得挺可爱，出门还是小心点。
林庭语这样想着，但还是没有把这种过于冲击小孩世界观的话说出口。
他避重就轻地说：“艾莲娜医生的外甥。”
小孩的怒火立刻随着艾莲娜的名字出现被浇熄了。他皱紧眉头重复了一下：“艾莲娜医生的……外甥？”
“对，是艾莲娜医生的姐姐拜托我去那里调查的。”
林庭语一边往前走，一边开始回忆那个鸭舌帽少年的长相。黑色短发，刘海和母亲一样有些卷，下睫特别浓密这点似乎也是遗传——如果他没记错，玛丽女士介绍的时候说这是长子，名字读音好像是……“秀”？
重点在于，林庭语确信，在自己告辞离开玛丽女士家门时，这位长子还是待在那间暖光盈盈的客厅里的。
这边离玛丽女士的家已经相当远了，无论怎么散步都不会散到这边来，更不用说这场会打消所有人散步念头的豪雨。
恐怕在他们调查宫野诊所的时候，鸭舌帽少年已经静悄悄地跟到了附近，又提前一步去到了他回酒店必经之路的那个便利店里，藏身在了货架后。
如果不是因为降谷零突发惊人之语，可能还会继续观察，不打算出现。
刚委托了别人去调查，就让自己的儿子去监工，这是什么疑心病重的资本家行为……话说回来，这种借助环境隐蔽自身行踪，在暗处保持观察对方的行为，似乎也是日本的有名流行文化之一吧。
刚搬到东都就入乡随俗到这个程度吗？
“喂你到底在说什么很失礼的话啊！日本也不是斯托卡的乐园！”
听到小孩的抗议声后，林庭语才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小声说出了后半句“入乡随俗”的猜测。
身体变得年轻以后，自控力也似乎随之减弱了，二十八岁的杜凌酒可不会犯这种暴露内心的错误，但十五岁的林庭语好像就不太自觉。
“……抱歉。”
当着东都本地人（应该是吧？）的面，吐槽对方的家乡文化是犯罪，确实也太失礼了。
“算啦，现在确实有一些人渣，媒体又很喜欢夸大，会让你这样不熟悉情况的人产生误会也很正常的。”小孩倒是很坦然地接受了道歉，“等我长大以后，我会把那些坏蛋都抓进监狱！这样大家就可以放心地在路上走了。”
林庭语看到小孩圆鼓鼓的小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忍不住就伸出手去揉了揉那个浅色的小脑袋：“你以后想当可以抓大坏蛋的警察吗？”
小孩一把拍掉他的手，然后在回答时犹豫了一下：“……当侦探吧。做警察有很多不方便呢。”
林庭语有点惊讶。如果在能够合法执业的前提下，行事全凭自主，不必受到规章制度和公职人员形象约束的私家侦探，确实会比警察要自由得多。但是现在的小孩怎么连这个都知道，这见识也太广了吧。
他追问了一句，小孩沉默了。
两人在雨中慢慢向前走了一会，林庭语看到了远处正往这边过来的一辆出租车。他向出租车招手示意，同时对小孩说：“我住的酒店就在前面了，你可以自己搭出租车回家的吧？至于你想知道的事情，明天上午十点左右，如果不下雨，就到你的那个秘密基地里等我一下，我会来找你的。”
小孩忽然说：“你这个人好奇怪。”
雨幕太密，那辆出租车靠近了以后，林庭语才看见亮的是“有客”的灯。它呼啸而来，掀起一路水花，原本就站在人行道靠外一侧的林庭语下意识地转过身，挡了一下小孩，反正他的风衣质地防水，不怕被溅湿。
“什么地方奇怪？”
“你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难道你不觉得我只是在骗你吗？”小孩在他的遮蔽下仰起头，困惑的眼神里掺着一点小小的期待，“小孩子的话不能当真，不是吗？大人们都这么觉得的——啊，虽然没有直说吧，但脸上满满的都是不以为然呢。”
小孩并没有指出“大人们”是谁，但林庭语突然间明白了那些淤青的来源。
本应倾听儿童诉求的成人缺位了，因此只能由孩子自己保护自己——考虑到降谷零这头看起来就非我族类的浅色短发，恐怕在排外过度的日本会相当难熬。
有的伤不会显露在表面。
林庭语斟酌了片刻，蹲下来，巨大的黑伞一下子笼罩了他和小孩，仿佛四野俱暗，世界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在司法实践中，人证的效力本来就不如物证。未成年人的证言就更不容易被采信，因为在心智发育没有成熟的时候，很容易受到误导做出伪证，这一类的著名冤案不少，你有空可以自己去查。所以他们不相信你说的话，只是基于对一般小孩的认知。”
他放缓了语速，仔细观察着小孩的神色，确信对方已经完全理解以后，才继续往下说。
“我之所以相信你说的话，是因为小零和别的小孩不一样。你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也很清楚骗不了我太久。如果我发现了真相，可能会很失望，再也不想见你了。你这么聪明，能想得到这种后果吧。”
小孩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终于，在林庭语即将起身的时候，他靠近过来，张开手臂抱住了林庭语的脖颈。
动作起初有些犹豫，但抱紧以后，就变得很用力。
“你不要对我失望，我不骗你就好啦。”他小小声地在林庭语耳边说，“但你也不要想突然跑掉哦，我以后会变成很厉害的大侦探，我会抓到你的。”
鸭舌帽少年远远地望着那顶黑伞降下又升起，倾前在一辆停下的出租车前，停顿了一段时间。然后出租车走了，那顶黑伞往前移动了一段，从刚亮起绿灯的人行横道穿过了马路，不久后消失在了一栋金碧辉煌的豪华饭店大门处。
他压了一下帽檐，犀利的目光环视过周围，然后拨了拨蓝牙耳麦，说道：“小林先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他直接回酒店了。”
耳机里传来了女人的声音：“艾莲娜家的附近还是有可疑的人吗？”
少年一边沿着明亮的大道往前缓步行走，一边幅度很小地扫视着四周的环境：“是的，我刚才到路口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浑身黑衣的人，在街角一个能够总览艾莲娜姨妈家前后门区域的地方抽烟。我直接经过了他，去道路另一头的便利店里等了10分钟，他还在那里。”
“到底是什么人……看来日本也不像你爸说的那么安全呢。”女人说，“保持监视意味着暂时没有动手的计划，你先回来，不要让他发现你。”
“好的，妈妈。秀吉睡了吗？我刚才在便利店看到了他很喜欢的一款Candy Toy，顺手买了几个。”
少年轻轻抛接着手里的几枚印着将棋图案的小纸盒，想起刚才在便利店门外的那场偶遇，面上泛起一丝笑意。
“睡得比猪还沉。”女人的声音也变得温柔了起来，“先放他枕头边上吧，他明天早上起来看到会感动哭的。”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水魑沉没之物：降谷零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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