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如斯做梦了。
梦境的开始嘈杂喧闹仿若黑白片，人们的尖叫与尸兽的嘶吼戳破耳膜，让他开始耳鸣，被撕咬下的皮肤、散落一地的器官、喷溅出来的鲜血……周围衣着华丽的人们带着完美得体的笑，细看又会发现那笑容里都带着一种残忍。
又一轮斗兽开始……震耳欲聋的欢呼尖叫让他的血管凝固，血渐渐冷下去。
到底哪里是地狱，哪里是天堂呢。他想。
他漠然地看着兽笼大门缓缓打开，有一般器官裸露在外的棕熊缓缓爬出，可怜的幼童们缩成一团，紧紧扒着身后的铁门，哭嚎着想要逃离。
他转身离去。
他的亲舅舅——克兰德伯爵扣住他的手，布满赘肉的脸上要笑不笑：“Ares，还没结束呢。”
那时他还叫Ares，阿瑞斯，是古地球传统文明中，战神的名字，那时他还不叫敖如斯。
他波澜不惊回头，低头颔首：“马上回来。”于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在贵宾室穿上了自己提前藏在此处的动力装甲，一拳破开墙壁，飞身越出去。
与此同时——轰的一声巨响。
富丽堂皇的斗兽场在他身后分崩离析，昔日流线型的金属外壳霎时四分五裂，半片天空被染红，是一种惨烈的颜色，这座位于最繁华中心的华丽建筑，在那天彻底消失在了帝国，钢筋铁骨崩裂成碎片。
敖如斯攀爬上另一座楼的天台，在按照既定计划等待直升机的间隙，他察觉到身后东西在迅速靠近——是无人机，它稳稳停留在他身前，红灯闪烁仿若它的眼睛。
母亲若无波古井一般的声音传来：“Ares，你已经无法回头了，我不会阻拦你。”
“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帝都。”母亲一如既往冷酷的声音落地有声，字字句句砸在敖如斯心上。母亲捷琳娜作为卡斯特罗现任家主，大多数时候忙于公务，自从敖如斯的父亲去世后，母子的感情就愈加淡薄。
他知道前路艰险，也不愿整个卡斯特罗家族为他背上骂名。于是他面对着无人机跪下，这是十八年以来，他第一次对母亲下跪，却是为了背离整个家族。
漆黑的无人机在空中凝滞了一瞬，又干脆利落地转身飞远。
敖如斯的心脏突然剧烈绞痛，他捂着心脏跪倒在地，浑身冷汗冒出。
有一双温暖的手覆盖上他的手，“敖如斯……你怎么了？”
熟悉的急切的声音传来，敖如斯彻底惊醒，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趴在伊莎的床边。
他本来守着受伤的伊莎，以免发生意外情况，没想到自己却先睡着了。
伊莎用床头的毛巾盖在敖如斯的脸上，让他擦擦冷汗。在清香味里，敖如斯不合时宜地想，他昨天晚上没有欺骗伊莎，他的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的知识确实是在家里学的……因为贵族公学就是他的家族——卡斯特罗家族开办的。
他每天只需要从一栋庄园走到不远处的学校去上课，小时候经常赖床，总是满面春风的父亲会背着睡眼惺忪的他，一路走去公学门口，直到敖如斯不好意思让同学看见，自己跳下来。
在既定的人生轨道上，他应该在十八岁成人礼前申请入读帝国最好的学校。他小时候梦想进入帝科院，那是父亲任职和做科研的地方。
这些童年时期的美好回忆和希冀，都伴随着父亲的逝世一去不复返了。
敖如斯看见窗外灯光渐亮，照亮没有开灯的小房间，墙壁上伊莎张贴的古地球世界地图被照亮了一角，远远飘在南极的半岛宛若一个安全的小巢穴，就如同边缘区，没有帝都精准复刻的太阳光，没有日出，但是却让敖如斯感到久违的安定，就像父亲仍在世的那段时光一般。
敖如斯不知道此时自己的表情有多柔和：“今天想吃什么？”
“不吃预制菜就好。”伊莎很随便。
“嗯，我做。”
伊莎又震惊了：“你会做饭？”
“当然。”父亲做的饭比聘请的厨师还要好吃，他从小教育敖如斯要学会做饭，不然无法一个人好好生活，更别说为另一个人营造美好的生活了。
“你亲手做的，我都吃！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别人亲手做的家常菜了。”伊莎兴奋了，她的技能在烹饪方面点亮了零颗星，曾经心血来潮做了一道菜，让一贯来者不拒的龙川吃了后吐了三次。
敖如斯知道伊莎很挑食，他平时注意观察了伊莎挑哪些菜比较多，不喜欢的菜她是一口也不会碰的：“不满意就告诉我，我改进。”
“好！”
伊莎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明明只是轻伤，也并不会影响她做事，但敖如斯还是包揽了所有的家务。
伊莎吃完饭，满足地擦嘴，一双眼睛在餐巾纸后面弯成月牙：“你去应聘食堂厨师吧，我觉得整个边缘区都会为你做的饭疯狂的！”
敖如斯开始收捡碗筷，起身端向洗手台，伊莎手忙脚乱跟上去：“我来洗吧。”说罢配合他打开了水龙头，敖如斯及时截住了伊莎伸入冷水流的动作：“我来洗，就当交房租了。”
伊莎悻悻离开，转身扫视房间，发现地板干净如洗，她乱堆乱放的物品也都分门别类地收进了橱柜里。角落里，敖如斯的床铺整洁得像没睡过人，他仅有的衣服在床头叠放得整整齐齐。
想必他是因为怕侵犯伊莎的**，但是伊莎认为共用一个衣柜是很平常的事：“敖如斯，我把你衣服放进衣柜了。”她把一堆杂乱的衣服抱出来，塞进同样杂乱的底层。
在将敖如斯整齐的衣服块儿搬运进去的时候，伊莎发现其中还有他的制服，硬挺的布料蜷缩在小柜子里会伤衣服，于是伊莎又用衣架将它挂在了自己的制服旁边。
伊莎忽然想到：“敖如斯，你都学过什么学科知识？”
“物理、生物、化学、计算机科学、设计工艺、地理、历史、数学、物理、宗教研究、政治、法律……”
“帝都也没有文学课吗？那你为什么如此了解古地球文学呢？”
“我们的课程也很无聊。文学是我父亲教我的。”
“那你喜欢什么专业？”
“我喜欢园艺，这也是我父亲教我的。”
“这个时代，要种花种草真的是很奢侈的愿望呢，那你也要把化学和生物学得很好很好。”
敖如斯问她：“那你呢，除了文学之外，还喜欢什么？”
“我其实没有特别喜欢的，但是我理科学得不太好，我喜欢社科和人文。”伊莎发现了他们俩的一个共同点，“我们的爱好都与帝国如今的主流相违背诶。”
敖如斯补充：“就如同我们都是地球复古主义者。”
“我想学一些政治和法律知识，我们这里没有这些课程。最近我们都不会出任务，你可以简单教我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吗？”伊莎放软了声音，放低了姿态，恳求敖如斯，因为她真的很渴求这部分知识，慈善学校的教育偏科太重，她的社科和人文知识大多都是从书里偷偷看的。
敖如斯捕捉到“政治学”和“法律”的关键词，被勾起了些许思绪：“当然可以，我父亲在大学教授这两门，我经常去蹭课，现在还有一些记忆。”说着说着，带上些许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笑意。
伊莎高兴极了，现在她对敖如斯满意得不得了，但是又觉得总是在请敖如斯帮自己忙不太好，于是她郑重其事地说：“你教我，我送你一个大礼。”
“不用送我也会教你的。”敖如斯想也不想地说。他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很高，他习惯付出，习惯不求回报，他在单向的付出中感到安心，不希望伊莎因此有负担。
“我就要送，别管我！”伊莎本来想等他问问是什么礼物，那样她就可以得意洋洋地卖关子，结果现在人家根本不给机会。
于是她着急地全盘托出：“我要给你一整片实验田！”
伊莎最敬重的萨兰奇老师去世前，把自己开发的试验田和一些种子交给了伊莎，希望伊莎能在这里种一些可爱的古地球植物。
伊莎对于种植一事实在没什么天赋，甚至连生物课老师布置的水培作业都没有完成，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按照一模一样的步骤就是无法让郁金香开花。现在敖如斯来了，伊莎可以让他陪着自己一起把那片荒废的田地再次使用起来。
“萨兰奇老师生前收集了许多珍贵的种子，我之前一直不愿种下，我没有自信能培育好他们。”伊莎笑了笑。
伊莎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害怕自己关于老师的回忆就如同这些种子一样，一旦种下就从有形的物体变成昙花一现的繁盛，然后消失。
敖如斯仿佛从她落寞的神情中读懂了她，他缓缓低声说：“我父亲是古地球华夏族人，他曾经教过我一句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把思念种下，就会开花结果，哪怕凋落，也滋养一方土地，哺育一个年轻的生命，走向开阔的世界。
这是植物的宿命，或许也是每个人的宿命。伊莎怔怔地想。
“这个礼物我很喜欢，我们明天一起去看看吧。”敖如斯轻声说。
这块试验田在慈善学院后门不远处，大概是萨兰奇老师图上下班方便经过，选址在了此处。从外观来看，那像一个废物回收厂，砌着高高的围墙。破旧的铁门上挂着一把结实的密码锁，锈迹斑斑的牌匾上用红色颜料随意地写了四个大字“化外之地”。
伊莎输入了密码：“记住了没？”
敖如斯：“嗯。”
铁门一拉开，映入眼帘的就是红砖墙，白光从顶棚的缝隙中穿过，照射在松软干燥的黑色泥土。这里灰暗，了无生气，末世里，过于干燥的环境甚至没有提供给野生植物生长的条件，这是一片时间凝滞的空间。
进门左手边，是一个简陋的工作室，伊莎迈步进去，敖如斯从窗口可以刚好看清她的所有行动，她立在窗边，取下两件工作服，递给敖如斯一件。
伊莎背后是整整一面墙的橱柜，橱柜上贴着便签纸，写满了各种语言，字迹飘逸，“这些就是老师收集的种子，有的我甚至不太认识名字。”
敖如斯换上土色的工作服后依然清俊出尘，伊莎看着自己浑身小土娃似的，默默感叹了一下人与人之间巨大的差别。
她从窗子里探出半个身子，指引敖如斯看工作室外面的一排开关，“这个是顶棚开关，可以打开，关上，可以半关；这个是灯光，有太阳灯的几种档位；这个是喷灌，这个是滴灌……噢，肥料和农药在工作间里，这里还有雨靴。”
敖如斯不由赞叹：“萨兰奇老师很厉害，他几乎建立了一座植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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