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板？小老板？”
牢房里，掌板的狱卒大哥轻声唤着疼晕过去的应鸿。应鸿幽幽睁眼，见满目铜墙铁壁，黑乎乎的一片。待听清声音从门外传来，他拖着伤腿，来到了牢狱门口。
狱卒大哥听到动静，从底下狱窗送进一碗水：“再撑撑，没准过了今晚，你就能出去了。”
应鸿接过水，囫囵喝了几口。他腿上的刺痛还未消去，脸色仍煞白如纸，说的话断断续续的：“什么意思？姚大人肯放我走？”
狱卒大哥在那头沉默了会，小声道：“方才有位爷来了衙门，看样子……是要保你出去。”
应鸿脱口想问是不是阿四，但想不对，他人如今远走，不可能冒然出现在这里，而且……他如今不再是他的阿四，有些话不能再乱说。
但万分期许下，应鸿还是问道：“是鹤襄王？”
狱卒大哥道：“不是。是京城下来的一位爷，叫陈不催，好像……是临物府的五品千户，比咱这姚大人官大了两品。他要保你，肯定是没问题的。”
“陈不催……”
应鸿听说过临物府，知道它是朝廷特立的军政机构，职权甚大。但临物府千户是军职，知县是官职，虽高了两品，上级却不同，这位陈千户想保他出去，恐怕没那么容易，遂又问：“他要保我出去，总得有个正当理由，他是怎么说？”
狱卒大哥道：“这位陈千户是受皇上之命来江南寻失踪的鹤襄王，说……如今他们在霍城发现王爷踪迹，要专门提拿你审问，还出了临物府的驾帖，姚大人不可不从。”
应鸿愁上心头：“审问？那不是一样吗？和在这里有什么区别？”
狱卒大哥说：“不一样。他说你识得王爷，要提拿你跟他们在江南一起寻人。倘若找不到人，也是要把你带去京城，由皇上亲自审问，而不是在这里。”
应鸿一愣，一时又惊又懵，说不出话了。
***
衙门公堂上，姚之卿拿着临物府的驾帖，望着堂上的千户大人，目光凶锐，牙关直痒。
要知道，临物府的驾帖一旦出手，便相当于皇上的铁命令压在身上，若有不从，这位陈千户便能以抗令之罪，正儿八经地格杀他。
好在姚之卿风雨多年，曾经也是四品知府，作威的本事不比陈不催小，加之头上还有太子保，说话仍有些底气。他躬身浅浅一礼，说：“千户大人青衣便装，下官有失远迎，失礼之处，还请见谅。可要提拿此人专门审问，恕下官斗胆，还请大人收回成命。”
陈不催出自草莽，最坐不惯官椅，以往在临物府，他也是能站着就绝不坐着。眼下，他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堂前威立，凝聚所有人的目光：“本官在临物府刑狱司任职多年，跟犯人来往都喜欢讲理由、讲道理，姚大人说说看，为何不让本官提拿此人？”
公堂门口的百姓闻言议论不绝，都听出堂上的官爷是打算把姚知县当犯人审，心想官家内斗，可有戏看了。
烈阳照进衙门公堂，堂中四根黄梁大柱威立震天，熠熠生辉。姚之卿堂下不语，陈不催观他脸色，知晓他意，便遥遥望了眼人群，一挥手指，命门口的钱丙丙将公堂大门关上。
人群之中，王大龙挤在最前。
他伸手抵住即将关闭的大门，问道钱丙丙：“恩公，你们当真要把小老板带去找王爷？找不到……还要带去京城？……小老板是无辜的，能不能放他一马？”
王大龙神行焦急，言辞却十分恳切。他方才见恩公与几位官爷带着临物府的令牌直入衙门，为首头领人高马大，正义凛然，另外两名手下大刀在怀，很是威风，心想，恩公与这几位爷肯出手救他儿子和小老板，必然不是姚之卿这种专横跋扈的官员，但想小老板要被带去京城，怕是有去无回，难免心惊。
钱丙丙知道王大龙在担心什么，轻轻一笑，小声说道：“你放心，就……就算去了京城，也……也有咱……八爷罩着，不会有事。”说完，手一合，公堂大门“嘭”地关上。
王大龙望着严丝合缝的大门，心中斟酌着“八爷”二字，不知该喜该忧。
陈不催与陆思不同，他在临物府任千户，常在佥事、镇抚使面前走动，是明面上与太子心腹来往的人。而姚之卿是太子一手提拔的知府，此时公堂大门一闭，两人直接挑开天窗说亮话。
“姚大人，”陈不催负手而立，道，“临物府提人问事，既有驾帖，直接拿人便是。我也是念在姚大人曾任云州知府，为一方百姓殚精竭虑，想给大人体面。大人如此阻拦，不知意欲何为？”
姚之卿两袖一拘，不疾不徐道：“千户大人有所不知，您要提拿的人居心叵测，囚藏王爷一月之久不报，处处撒谎隐瞒，恐怕正是盗走云州水坝岁修银、劫走八王爷的贼人。如今王爷仍下落不明，此人有无同伙也尚未查清，恐另有所图。您若把唯一知情的犯人带走审讯，稍有差池，怕是不妥。”
陈不催听出姚之卿剑锋所指，意在五万两银子，随即一笑，道：“这人倘若真是盗银之人，怎还敢堂而皇之地在闹市营生？而且据我所知，王爷在霍城受百姓爱戴，行动自如，似乎不像是大人说的被人囚藏。这言辞之差，显有偏颇，到底……你二人是谁在撒谎呢？”
姚之卿沉吟不答。陈不催悻悻然，继续道：“姚大人，云州那银子会丢，难道不是你监管不力所致？若要查，不是该往你身上查？”
姚之卿说：“遗失银子一事，的确是下官之过。所以在得知银子下落，下官第一时间便带人究查此人家底，誓要找到五万两岁修银，将功补过。”
“大人可查出什么？”陈不催话中幽幽，口气还带了丝漫不经心，像极了大人看小孩把戏却不拆穿的模样。
姚之卿并不败阵，反而胜券在握道：“下官不力，没能找到银子，也没能……”他一顿，声如寒冰，“……找到和银子一起失踪的王爷。”
陈不催手上玩着醒木，动作一滞，直白地削了姚之卿一眼。
姚之卿立变狡黠，道：“如今北平王下落不明，西疆战火又起，军饷告急，哪哪都在用钱。这五万两岁修银来之不易，本就是百姓口逻肚攒的银子。盗贼无故盗走已是可恶，如今落网拒不奉上，便是陷国家于危难之中，着实可恨，倘若银子再有何闪失——”
陈不催“咚——”一声，将醒木拍在桌上，道：“如今整个江南官府都在找八王爷，你却在这里跟我谈没有下落的银子，是想说银子比王爷更重要？”
姚之卿道：“下官不敢说这话。”
陈不催却知他敢。
只因事情到了如今这步，银子是谁拿走的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证据，太子和姚之卿就算说破喉咙也强加不了景珵罪名。
“姚大人，你太过谦了，”陈不催绕过堂桌，往姚之卿方向而去，“大人心系银子，即是心系民安，有此心怀，不愧为一任知府。可我听说……这遗失的银子不是太子拿去了吗？姚大人受太子力保至霍城，想来关系匪浅，难道不知道？”
姚之卿淡然一笑，道：“千户大人方才还说，在临物府办事都是讲证据，怎么这会就开始听信这些坊间传闻，未免有失官威。”
陈不催道：“我也想拿证据，可我不过一任千户，没资格去太子东宫取证。再说，太子被皇上禁足，没皇上的御笔，谁都进不了。”
姚之卿这会儿已经笑不出来。只因太子一旦下马，他也绝无好日子过。
“姚大人，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太子已经保不了你多久。我看姚大人言辞之中多为大局着想，想来也是明大理之人，应该知道如今朝中利弊所趋。而我要的人……你也应该还没来得及杀他吧？”说时，陈不催已来到姚之卿跟前，抬起手，拍去他肩头的灰，居高临下的气势直逼他人。
姚之卿面无表情，眼神却有变化，翘边的胡须也落了下去。紧接着，陈不催放低了声音，在姚之卿耳边说：“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王爷，至于银子……”陈不催轻轻笑了下，“他只是一个市井乡民，能知道什么？倘若知道……你也就太小看皇宫里的那群人了。”
他这话捕风捉影，意指皇家争储的几位没一个好果子。姚之卿无力辩驳，倘若多说，便是将太子一同算了进去，中了陈不催的圈套。
姚之卿斟酌片刻，脸上终是再无笑意，随即欠身，咬牙撒手道：“此人在下官上任当天拦了轿子，当街辱骂下官，下官只是让他吃了点苦头，给点教训而已。千户大人要提人，也记得堵住他的嘴，切莫让他的话，脏了您的耳朵。”
陈不催闻言转身，往堂院走了几步——烈阳照在他身上，只剩无尽恣意。
“是，”陈不催佯怒道，“当街辱骂朝廷命官是该罚，一会儿外头那几个，也交给我处理，就不用劳烦姚大人。毕竟姚大人刚来霍城，还在适应这里的民风民俗，没必要因为几个刁民，伤了民臣间的和气。”
说着，他颀长的腿已经迈了出去：“我还要去城西粉铺查王爷的线索，姚大人就帮我把人送到那去吧——对了，记得晚些再把人送过去，免得被人瞧见，说咱当官的自己目无章法，滥用私刑，给人落下什么话柄，损了官威。”
公堂大门开，陈不催平视前方，在层层注目下说：“这便有劳姚大人了！”他声浑厚凌厉，像只无形钢箭透穿公堂，一路留下逡巡的威严之气，在整个衙门回荡。
公堂之外，围观的百姓被这声震撼，都跟随陈不催高大的身躯远去。衙门像是被洗涕过一样，堂外、院内只剩一阵寂静。
黑衣副手这时来到姚之卿跟前，问：“舅公，是要放人？”
姚之卿满目阴鸷，咬牙切齿地说：“放，还得在今夜子时放，好好把人送过去。”
黑衣副手领命，继而忧心忡忡：“可放了人之后……又该如何是好？”
姚之卿正愁如何是好，心想平州的军备刚转出南下，八皇子的人前脚就出现在霍城。虽以寻王爷为目的，可为何这么巧，如此大的江南，他们偏就先来了霍城？他吩咐道：“派人跟踪那位陈千户，摸清他们底细。通知孟余，提高岛上警惕，做好人员察备。再往京城快信一封，告知太子，霍城有变。”
黑衣副手：“是。”
衙门外，陈不催在人潮涌动中走下石阶，正要领那小老板的家属一问，却是一瞥，看见了坐在石狮子边的王二虎。
王二虎脖颈被黑衣副手死命一掐，仍旧通红。可明明是死里逃生的恐怖回忆，他却并不畏缩，脸上锐气不减，显是憋了一肚子气，正愁没处发。
“小子，”陈不催垂眸盯起王二虎，“敢骂官家，你胆子很大。”
王二虎讷讷抬头，见一张凶神恶煞的官爷脸正对着他，登时吓得气散脸白，身体不住发抖。王娘子更是害怕官爷降罪，立即抱紧儿子往怀里揽。
可王二虎并不回避陈不催的凝视，他像是一头未长大的小老虎，抬头觑着一只成年雄狮，哪怕官威凛凛，气势之猛能把他踩在脚下当蝼蚁撵，他也不怕与他一争！
看着这样的王二虎，陈不催仿佛看到了儿时的自己，瞬间转怒为喜，哈哈大笑道：“是个料子！我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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