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弗雷德头一次听到伊卡洛斯的名字时,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自信对希腊神话的了解非比寻常,至少在同龄人中是这样;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位希腊祖母。从她那里他得到无数传说。甚至他的中间名就叫奥菲欧。
在他看来,这些神话中最莫名其妙的莫过于伊卡洛斯之坠。这是一段充满残缺的诗篇。
他问祖母:“它到底讲了什么?”
祖母抚摸着他的脑袋,告诉他,是人的傲慢。
怎么会有人起这样的名字?他越过几排座椅,注视那个黑发男孩。那时伊卡洛斯还留着鬈曲的短发,外表无甚特别,除了好看。那双暗蓝色的眼睛空空挂在前方,阿尔弗雷德看不出他的思想。
他转回头。
那时他只是好奇,不知道对方将成为他一生的挚友。
阿尔弗雷德喜欢观察。最初他观察地毯的花纹,床头的雕饰,窗帘的褶皱;等他长大到足够自己去户外玩耍,他观察云,观察草,观察风,观察天色;他可以蹲在地上一动不动长达几个小时,为了见证某一昆虫部族的活动……他擅长这些。
而最易于观察的对象是——
人。
在亲人、师长、邻居、同龄人,乃至他后来的朋友伊卡洛斯的评价中,阿尔弗雷德·休谟的社交能力即使不算极强,至少也不是他的弱项。
他善于温暖人心地微笑,体贴地交谈,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展现友善的态度。在某些人眼中,这一方面,他和伊卡洛斯简直是两个极端。
但他没有朋友。
什么是朋友?友谊是一种双向的联系,一种双向的互动。建立在一方对另一方的深刻了解之上、呈现浅薄的和睦表面,这种关系当然不能算是友谊。
阿尔弗雷德期待友谊,毕竟它是无数描述中极其美好而珍贵的关系;或者不妨说他渴望被了解,渴望新的观察,新的惊喜。
他的同学们都很普通。普通得他能够快速认知,普通得他能够快速步入与他们融洽相处的阶段。于是,像一种打发时间的手段,他想起那个异常的名字,把目光投向伊卡洛斯·吉本。
伊卡洛斯·吉本是个不起眼的人。他不积极发言,不主动社交,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常规行为不是看书就是一动不动挂出那种捉摸不透的视线;
伊卡洛斯·吉本又是个极显眼的人。他好看,衣品好,身高鹤立鸡群,成绩出类拔萃,所作所为迥异于常人,浑身写满拒人于三尺之外……
他离一个简单的孤僻书呆子只差一点点,然而就是那一点点令他脱颖而出:他不是规则之内的居民;他的思绪无迹可寻。
傲慢。这个男孩人如其名。他在他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阿尔弗雷德认定这个人最关键的部分在其大脑之内,但无论投入多少关注,他总是找不到蛛丝马迹。
他看不透他。
这是个令他兴奋的挑战。
所以,当发觉校内的小团体将伊卡洛斯·吉本作为目标时,他高兴极了。
伊卡洛斯·吉本自有坚固的体系,他有种自成一国的特质,仿佛生活在他个人孤立的世界里,这是日常无力打破的;他需要一些挑战,一些极端情况,为他丈量那世界的边际,撕开城堡的壁障。
很可惜——阿尔弗雷德·休谟的生活并不是围着伊卡洛斯·吉本打转的,甚至就观察素材而言,他们重合的部分少得可怜。脱离学校的日常,他很难了解对方的经历。
此后的那些日子平淡一如既往。伊卡洛斯吉本在他的王国里看他的书,出他的神,无一丝异样。
那些学生再没有出现在他附近。
阿尔弗雷德特意关注他们,当伊卡洛斯在远处走过,他从他们脸上读出了隐藏不深的恐惧与忌惮。
——有趣。
这样太迅捷、太彻底的结果令他激动,空白的过程令他好奇。阿尔弗雷德无法想象他是怎样做到的。
他试图代入自身,思索独自解决这一挑战的方法。他当然做得到,但不可能这么干净利落。
——一个挑战。
阿尔弗雷德仿佛听到血管在头脑内胀缩。他忽然意识到,他可以——他开始期待一些东西……
一个朋友。
***
伊卡洛斯踩过小径上硕果仅存的几颗草。
操场上的喧闹依然不屈不挠地传来,好在相比之前,已经算得上友善。
今日他失算了,带的那本书很无聊,根本不足担当打发这段时间的重任。
其实他有些惊讶——他原本没想走这么深,只是到了花圃边缘,突然发现这条向树林延伸的小径,勾引起他的好奇心。
它显然是被人硬踩出来的,狭窄的泥土道中倔强扎着不少土著草,大概形成也没有多久;而且就宽度和他本人的匹配程度,多半来自低年级生。
他在小路尽头的橡树边驻足,金色的阳光漏过树影,婆娑地洒在他仰起的脸上。
如果这不是某个团体的自划根据地,那对方确实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
他站了一会儿,左侧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伊卡洛斯慢慢转过头,望向他的来路。树林间冒出一个金发男孩。
他微微眯起眼。
他认得他——伊卡洛斯的记忆倒带,回到三日前。那天放学他在心中反复默颂:
“我在黑暗中倾听你的歌声,
我多次想到死亡,他可以给人安宁。
我在诗歌里亲昵地向他呼唤,
求他把我的生命化为青烟。
现在我越发感到死亡的富丽,
想在午夜安然地与世别离,
但此刻你却以如此的狂喜
倾吐着你的胸臆,
你将永远歌唱不息,
我死了就不会再听见你——
你将唱给一堆草泥。”
那些无聊的猩猩将他堵在巷口,隔着一段路,这张脸微笑着旁观。再将时间前推,到自我介绍,他记得他的名字——阿尔弗雷德,那位圣王,伟大的立法者的名字;他姓休谟。
他们遥遥相望,对方眼中浮现些微诧异。看来他就是那位先行者——伊卡洛斯闭眼,默颂他方才想起的济慈。
窸窣声在靠近。
“为什么不到他们中去呢?”
男孩好奇的、带笑的声音在他近处发问。伊卡洛斯睁开眼。这本是个无聊的、令人大失所望的问题——
如果不是他用了古英语。
对方隔着大约一米的距离对他微笑,坦然、满足,为成功将他扯入这场对话:“你会是他们的恺撒。”
“哈?”伊卡洛斯盯着他,嗤笑:“那又如何?”
事情又变得无趣起来。阳光明媚、温暖,适合一场放松的小憩;如果他不想出一会神,也想睡觉了。他移开目光。
“——那么基督呢?”
伊卡洛斯一下子清醒了。
他盯着男孩。男孩平静地、毫无异样地微笑,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论具备怎样的分量;他的眼睛狡黠地闪烁,带有一种快意的心照不宣。
——他知道吗?关于他那种戏剧化的特质?
伊卡洛斯认真起来。这场谈话现在开始了。
他慢吞吞地、咬文嚼字地回复:“我是旧约的基督,不是新约的基督。——假若牧人遗失了他的羊群,他将怎么做?”
“再买一群。”
对方与他深深对视。
“Good.”伊卡洛斯轻声说道。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抽出右手,四指并拢,向前舒展:“伊卡洛斯·吉本。”
对方前走几步,伸手与他交握。
“阿尔弗雷德·休谟。”
阳光落在他们裸/露的手背上。伊卡洛斯握着他的手上下微摇,两人不约而同地松开。他向后靠上树干,心想:
那么接下来呢,他要提出什么?他很喜欢休谟《英国史》中提到的、查理一世的那句“如果有义务维护法律的人自己违法,他们的胜利将会充满了艰辛。然而,你要明白: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以愚蠢和不义的手段争取”……还是济慈?
想想等回学校就和剧情过分脱节了,还是先写一份,对话可能有点出入,以后再对照吧。
是的,在成为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之前,他们首先是一对旗鼓相当的变态(雾)
阿尔弗雷德,一些非常态社交技能刷满的小孩。目前他们当然还不是朋友,但他的攻略之旅开了个好头。
伊卡洛斯突然认真不是因为阿尔夸他夸得太高,是因为让他想到“上帝死了”,他觉得这人有点东西。
他默颂的是济慈《夜莺颂》第六节。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番外:Friendsh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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