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原孝支站在电梯的轿厢里，面对着一排密密麻麻的按钮思索了十几秒，才隐约从一团浆糊般的记忆中搜寻出要前往的楼层号码。
早晨醒来时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困扰了他好几天的感冒非但没有痊愈的趋势，反而越发变本加厉起来。
偏偏这时候旭给他打来了电话，念叨着一些工作上的注意事项，焦虑感通过电波持续不断地输出到菅原耳边，原本设想好的让旭和对方沟通要改期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一边安抚他，一边翻出不知道是哪一年买的退烧药就水吞了。
再凭着仅存的一丝清明艰难地移动到这里。
76层按键的指示灯亮起后，他接着按动了关闭轿厢门的按键，连着按了几下都没有反应，只见轿厢门开开合合之后再度打开，从门外挤进来一位男子。
来者身量高挑，有着一头精心打理过的棕色短发，和比例完美的五官。打扮入时，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那件触感极佳的宝蓝色羊绒大衣一看就价值不菲，穿在那人身上又显得分外合适。若是他没感冒得这么严重，应该还能闻到某种龙涎香主调的香水味道，馥郁却不浓烈，甚至有些飞扬。
被围巾和口罩裹得严严实实的菅原不动声色地向角落小小挪了一步。
“别动。”见对方也跟着他作出迈步的动作，菅原出声，“电梯里有监控。”
那人闻言笑了：“文春的记者没有你想的这么无孔不入，真的。”
平日里菅原可能会认真地回答他身为公众人物还是小心为上之类，实在是因为今天浑身上下都很疲累，被迫进入低电量模式，才选择了不接话。
对方显然是没把这些不痛不痒的警告当回事，径直挪到他身边：“怎么就感冒了，上周还好好的……可能因为那天在落地窗上太凉了？”
菅原瞪了他一眼，却见对方收了逗弄他的神色，伸手将手背搭上他的额头，另一只手同时去试自己的。
“果真是发烧了，今天就请个假吧，你们电台怎么说也有人能替班。”
“还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吧，我那档音乐节目只有我能做，因为品味实在是独树一帜。”电梯发出叮的一声，菅原适时推开眼前的男子，“你的楼层到了。”
那男子转头看了一眼液晶屏上“67”的数字，揉了一下他的头发：“不要勉强自己，要是爽朗君的笑都不爽朗了，地球会毁灭的哦。”
菅原无奈地又推了他一次：“好歹我有同事在，先操心你自己吧，大明星。”
男子对他比划了一个有事打电话的手势，才踏出电梯门。
等轿厢停在了76楼，菅原用最后的气力走出来，靠在电梯间的墙上，拿出手机给自己的责任编辑打电话——除了深夜音乐电台节目主播这份工作，他还是个没有公开过身份的小说作者。
通信被一秒钟接通，旭刻意压低的声音马上从听筒中传了出来：“阿菅你人在哪儿，制作委员会的代表很早就来了，主演本人也刚刚到……”
“所以今天我要见的主演是及川彻？”
“诶，你怎么知道的，你遇见他了吗？哦好像不对要是遇见了应该会一起来才是……”
菅原打断他的碎碎念：“及川君是制作委员会那边选的人吧，旭你至少得事先告诉我一声……”
“不是呀，好像是人家自己提出要参演的，我听到的时候也很震惊……诶，我怎么感觉你的声音不太对劲，是不是感冒了？严重不严重啊等下不然先去看看医生这边的事再说吧……”
“旭，放宽心。”菅原再次试图安抚他的编辑，“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十多分钟呢，我不会迟到的，你先进去吧。”
挂断电话，他翻了一下两人line上的聊天记录，果然会面地点是在67楼没错。
他在心里暗自吐槽自己真是病糊涂了，又有点庆幸没和及川在这种场合一起出现。
如果有哆啦A梦的时光机器，菅原一定会选择回到高中同学聚会那天，以最快速度冲到离学校不远的那家酒吧里，去把还没彻底喝醉的自己从卡座上拖走。
刚刚越过成年门槛的男生们大多都是第一次接触酒精，根本不清楚这东西的威力以及自己酒量的深浅，喝过几巡之后还清醒的人早就没剩下几个了。
菅原人缘极好，酒胆也最壮，无奈酒量实在配不上他那蓬勃的野心。等到第二天宿醉醒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酒吧，周遭是全然陌生的陈设，身上□□，手机里充斥着99 未读信息还有数十个未接来电。
这种现今三流小说都不屑写的老套剧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会令人觉得有趣，发生在自己这就是大型社死现场。
尤其当有个看着分外眼熟的人捧着个玻璃杯出现在房间门口，一脸笑容却意义不明的时候，菅原扶了扶自己有些疼痛的额头。
看来上天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及川君。”他叫出了那个名字，“那个……昨天晚上喝醉了，做了什么奇怪的事说了什么冒犯的话都请多担待。”
“也没什么。”那人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玻璃杯的水，“无非就是突然拉住我要我的联系方式，然后吐了我一身罢了。”
真是……糟透了。
“对不起……”菅原甚至想站起身来展现更多一些的诚意，奈何实在不是很方便，“但估计得再麻烦及川君一件事……”
“你的衣服送去洗衣店了，我想没有那么快能好。”及川摊了摊手，“比起裹在被子里等，你可能更想要穿我的衣服回去。”
这听上去会是个好主意，如果两人之间的身高和体型没有太多差距的话。
菅原披着一件及川丢过来的浴袍，跟着他走到房间旁的衣帽间去——他一度以为对方还没和他开够恶劣的玩笑，直到看到衣帽间里那些套着防尘罩摆放得整整齐齐、价值不菲的衣物，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干洗的费用，菅原突然觉得也许穿浴袍回家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看着还在翻找着有什么合适衣服的及川，不知为何福至心灵：“及川君应该还留着高中时的校服吧，那个应该可以。”
起码知道怎么洗不会把它们洗坏掉。
及川转头看向他：“也对，毕竟能做出昨天那样的事来，也不像是个成年的样子。”
菅原尴尬地笑了笑：“真的很抱歉。”
好在及川的东西都收纳得清清楚楚，很快他就把一整套校服找了出来：“喏，我高一年穿的。”
菅原抖开放在最上面的衬衫，放到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及川君高一的时候就长这么高了呀。”
及川挑了挑眉，把手上的西装裤也塞给他。菅原看了他好一会儿，犹豫着问道：“我……就在这里换吗？”
“爽朗君难道觉得昨天你身上的衣服是自己脱下来的吗？”见菅原的脸有些发红，及川摊了摊手背过身去。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可见对方定然是拿出了当年睡过头快要迟到时的最快换装速度——不过穿个衬衫，套个毛衣和裤子，本也不需要花多少时间。
“好了，果然我现在也没有追上16岁的及川君呢，衣服有点长。”菅原照了一下一旁的那面全身镜，“哇真的好怀念啊，都有点想穿着这个去学校小卖部和学弟们抢牛奶面包了。”
“我可算是知道为什么总是买不到了，三年里就没吃到过几次。”
“那还是有点遗憾啦。嗯……这个浴袍我带回去吧。”菅原将那件月白色的浴袍搭在手上，像是怕对方误会似的加了一句，“带回去洗。”
话刚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不知为何自己今天说了很多一听就很愚蠢的话。
酒精误事啊。
果不其然及川的表情一下变得玩味起来：“倒是不必，也许哪天爽朗君会再用到它也说不定。毕竟……”
菅原看着对方双手插在口袋里，两步走到他身前，俯身在他耳边补上了后半句：“我们还要交换联系方式呢。”
“菅原老师……？”
“啊？”菅原回过神来，会议桌边所有人的视线都向他这里投来，连坐在他斜对面的及川都笑着看着他，一瞬间让他感到头皮有些发麻，“呃……剧本东峰君已经拿给我看过了，好几处改动都很有新意……”
菅原写过好几本小说。
一开始动笔的契机非常偶然，只是某天还在杂志社实习的旭脸色惨白地表示自己负责的栏目搞不好要开天窗，菅原迫不得已翻出了大学时写的小文章帮他救急。
高中时他在学生电台策划过节目，大学专业又是文学相关——对于菅原来说，临时给杂志供稿这件事并不太难。也没想到原本只是救火的小短文收到了不少好评，旭也由此鼓励菅原在文学上去做更多的尝试。
除了容易焦虑之外，旭是非常棒的编辑——他时常能提出中肯的建议，对负责的书从内容到装帧都亲力亲为，对作者写作的发展规划也非常重视。
他很快就注意到菅原会在自己的作品里时不时写到一个人物，只在下雨的时候出现，穿着风衣戴着耳机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独自听着品味很奇特的音乐。
有一次旭在翻看原稿时突然问道：
“阿菅，你写这么一个人物，有什么用意吗？”
正埋首修改某段文字的菅原头也不抬：“没有什么用意，只是觉得那个场景里很适合出现这么一个人物罢了。”
他没有告诉旭，自己和某个高中同学在不久之前有了一些些一言难尽的发展，而不仅局限于那次尴尬至死的酒后断片。
高中时两人虽然同校，但并不同班。入学不久他就耳闻年段里有一号长相帅气、运动能力极好的风云人物，毕竟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人都是女生们的八卦对象和课后谈资。
两人为数不多的交集除却在走廊里的擦身而过所剩无几。如果有什么值得一提，大概是升上高三时，学生电台为所有的运动社团做过一次特辑，负责采访及川的学妹一脸为难地来和他交换任务，理由是自己的男友禁止她去和及川接触。
把“要不要继续和这样的男友交往还是再考虑一下吧”这句话吞回去之后，菅原最终答应了学妹的请求。
那天的访谈非常成功，作为新任主将的及川面对来访的菅原风度翩翩侃侃而谈，最后时长严重超标，不得不剪辑成了上下两期放送。
不过给菅原留下更深印象的，是他提前到社团去观摩训练时，及川的表现。
他会在整个训练期间关注和跟进每个队员的状态，及时作出点评和鼓励，来调动他们的情绪和力量。菅原有理由相信，哪怕是队伍最细微的变化，在及川这里也一定无所遁形。
这种令人发指的控制力，在床笫之间也是如出一辙。
菅原已然想不起是谁先迈出的那一步——不可否认的是，及川是一位体贴入微的床伴，温柔而耐心，会充分照顾伴侣的感受，熟知他在情事上的小偏好，牢牢掌控着他所有的反应。
就像放任自己坠入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一旦被这样的细致妥帖层层包围起来，便只剩下了缴械投降一条路可走，一切挣扎都显得徒劳。
有时他会觉得在床上换着花样摆弄人也许便是这位控制狂的最大乐趣之所在，但当那人轻柔地吻上他眼角的泪痣，或者贴着他的耳廓低声道了晚安，菅原还是能感到那么一点——好吧，可能比一点还是多那么一点的——该死的心动。
尤其是在下着大雨的凌晨，结束电台的放送正烦恼着该如何回家的时候，猛然发现街对面有个人穿着风衣，撑着一把直柄的、伞面足以容下两人的黑伞，戴着耳机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在看到他的一瞬露出招牌的灿烂笑容，穿过雨帘揽住他的肩膀。
接着问他明天休息的话想不想来点新的尝试。
两人的这段关系开始得过于奇特，发展得过于诡异，以至于菅原从未想过和对方确认关系的边界，害怕只是他一厢情愿。
“如果要为这位……呃，撑伞的男子单独写一篇故事，阿菅会怎么设定他的身份呢？”
打着字的手停了下来，菅原顿了顿道：“那可能是一位……来人间执行任务的死神吧。”
旭的眼睛一亮：“死神？”
“嗯，手握生杀予夺权力，一边游戏一边冷眼注视着这个世界，并且对世间一切有些自己理解……的死神。”
“很高兴能在本次广播剧的企划中争取到死神青叶这个角色，他和我以往演绎的角色有很多不同，是人间冷静细致的观察者，会不经意点出一些不甚合理却被世人熟视无睹的事情。剧本和原作我都读了很多遍，非常有意思。这也是我第一次尝试只用声音出演，我对即将进行的录制充满了期待。”
轮到及川发言时，菅原一直盯着自己眼前装订好的剧本，到后面甚至有些出神。
那颗过期的退烧药似乎还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起效，他感觉到自己的脑袋里像被塞了满满当当的棉花，裹在围巾里的脸烫得要爆炸，但身体又像贴着冰块一样冷。
这次被改编成广播剧的死神青叶系列，几乎都是主角青叶一个人的独角戏，有很多大段大段的独白，表演难度很高。而制作方坚持不选用专业的声优，想要营造一种微妙的错位感。
在人选的问题上，音响监督曾通过旭来征求过菅原这个原作者的意见。当时菅原的确想过要不要让制作方试着去请当红的男演员及川彻来担纲——毕竟这个人物完全是以那个人为原型来创作的，如果请他来演绎一定很有爆点吧。
但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诸如制作方有没有请及川这种层级演员的预算、而一个演员会不会答应来配广播剧之类的问题他都考虑过，但菅原心里非常清楚——他还是不愿意让及川知道，枕边人不仅是个匿名的小说家，还偷偷将他融入了自己架构的世界里，一遍又一遍地极尽想象和情感，用笔下的文字反复描绘他的形象。
就像他将那套穿回来的校服早早地清洗折叠好一直等着对方的联络，拜托了还在校的学弟去买牛奶面包最后自己默默吃掉。
简直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傻瓜。
他忍不住去瞄离自己并不远的、还在发言的及川，对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转过头来望向他。
“对了，说来也是巧合。我今天才知道，这部小说的原作乌鸦老师，竟然是我的高中同学呢。”
会议结束之后，菅原感觉自己已经没了力气，坐在位置上一丝一毫都不想挪动，还得勉强挤出笑容和前来招呼的人寒暄。
旭还有其他的交接工作要做，又不敢放着菅原一个人，直到及川上来说了什么才匆忙离开。
他的听觉因为头疼而有些许钝感，只能从及川和不知道是谁正在进行的对话中，接收到一些诸如“高中同学只是不同班”“具体的我再和菅原老师商量一下”之类断断续续的信息。
等那人走了，会议室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菅原才抬头看向及川：“就这么说了没问题吗……”
“这些消息有心的话总是能查到的，不如从制作方这边透露。”及川靠在桌边，“你的大个子丸子头编辑再三交代我要送你去医院，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想……应该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
及川的车就停在大楼后方的空地上，他特地放低了副驾驶座，等菅原半躺下之后发动了车子。
夜晚的街道较之白日更显得川流不息，星星点点的车灯仿若在钢筋水泥的都市丛林里飞舞的流萤。
菅原侧了头看着窗外，良久才横下心问道：“你在电梯里看到我的时候就猜到了吧？”
关于原作者这件事。
“嗯……算是吧。之前试读剧本时隐隐有点猜测，就去争取了这个机会。”
长风衣直柄伞什么的，果然还是太明显了。
菅原闭了闭眼睛，却听对方说道：“因为剧本开篇就写了sugar and tea and rum。”
“诶？”
“剧本里没有那么详细，但我对照了原作，青叶出场的时候他在听《Wellerman》，还给CD店的店员讲了个故事。”
一艘叉中了露脊鲸的捕鲸船，在和鲸鱼的搏斗中耗尽了不多的力量和耐心，以及仅存的物资。
海上漂泊的时间里，水手们只得敲打船舷吹嘘自己英勇的表现，一遍一遍地呼叫补给，同时不停安慰自己，补给船很快就会来。
糖、茶叶和朗姆酒，他们想要的一切总会有的。
“这个故事由死神来讲很有深意嘛，而且你在电台里放过这首歌，我记得的。”
“我的音乐节目里没有……”
“是在高中时，你在学生电台里推荐过这首歌，说很符合你当时的心情。”及川的视线一直放在前方的路况上，“我倒是挺好奇你当时是什么心情。”
“大概是……等补给船的心情吧。”
水手们心里都清楚，所谓的补给船会带来糖、茶叶和朗姆酒，不过是再虚假不过的幻像。
可如若不去等待，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能够、或者应该做些什么。
车子停在了菅原租住的公寓前，及川拉起了手刹：“所以，那艘补给船之后来了吗？”
树荫投在车窗上，影影绰绰地摇晃着，像是海浪。
菅原好似被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问住了一般，许久没有回答。
及川在驾驶座里放松了自己的身体，伸手熄了车子的火，原本轻柔充盈在车内的音乐也随之消失。
“有天晚上，一群醉鬼中的一个给我打了电话，说其他班的某个醉鬼毕业之后才发觉没有我的联系方式，有点后悔。”
“我和那位同学说，我也挺后悔的，就让他把他们喝酒的地址告诉我了。”他看着菅原满脸自暴自弃的神情，笑着接道，“交换联系方式这种事情，还是得当面来啊。”
副驾驶座上的人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
“我早上吃的的退烧药过期了，你家里有吗？”
END.
2022年及菅520活动文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Sugar and tea and r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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