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传来炸雷似的一声大吼：
“——狗东西，干啥来了！”
吕母正在堂前踩织布机，听见动静，以为阿七又来找儿子鬼混了，顿时火冒三丈。
阿七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哥哥当兵挣了俩钱，他倒好，吃饱了肚子，一天到晚就知道闲逛。家里穷成那样，还惯着他，以后可怎么办！
“哎娘！”吕蒙急得跳脚，“不是阿七！”
孥孥穿过晾着的衣服，蹦蹦跳跳跑进屋，扑进外婆怀里：“来客人啦，是个漂亮姐姐～！”
“什么？”吕母大吃一惊，站了起来。
陆议立在门边，穿一件莲子色单衣，檀褐色长裙，衣裳轻飘飘的，柔顺的头发半披下来，衬得面庞白皙，乍看之下，正是一位俊秀的贵族少女。
正惊诧间，看见身后的书僮，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个男孩子！（少女带的是丫鬟…）
“见过伯母……”
陆议捧起双手，用额头碰了下手背，向前一倾就要拜倒，吕母连忙抢上来扶住，“哎哎快别！地上脏！”
“阿蒙，这是谁家少爷？”
“回伯母，”陆议依旧在袖子里捧着手，恭恭敬敬道，“我姓陆，叫陆议，家就在城北……”
“快快，快进屋去！”四姓的陆家，吕母早听说过，这来的可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她回头瞪了眼儿子，“憨货，有贵客来，也不早说！”
“我哪知道啊！”吕蒙一脸委屈。
言者无心，陆议听了一阵惭愧，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是晚辈唐突了！冒然来访，未曾告知吕蒙兄，实在是失礼，给伯母和兄长添麻烦了……”
瞧瞧人家孩子！生得好，又这么懂礼数，斯斯文文的，让人说话都不敢大声，一看就是规规矩矩的好孩子！吕母心里赞叹。
这么个人儿……怎么来找我儿子？
“自从在雅集上认识了兄长，”陆议抬头望着她，好像读出了她的心思，腼腆地一笑，“心中一直挂念，这才差人打听了住处，擅自前来拜访……”
雅集？吕母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看吧，给官家站岗，果然有好处不是？又瞥了眼儿子，这小子，竟知道结交富家子，这还没傻透啊，可以。
“其实先前在胥门，我们也曾见过一面，想不到，兄长就是邓军侯的妻弟……”
说起女婿，那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吕母笑容满面：“他姐夫啊，还在营里忙着呢！早先他在钱唐，这两年才来的吴县。”
她绕过菜园，撩开晾着的衣服，将陆议和书僮领进屋里，“我们老家在汝南，可远呢，哥儿一直都在本地？”
“我幼年一直在本地，”陆议笑道，“之后在庐江读书，这次是回来探亲……”
两人聊起了汝南和吴郡，吕蒙在一边听得惊奇：哎呦我的亲娘，您还真是，跟谁都能聊两句！
吕母爽朗大气，爱说爱笑，身上没有一般平民的那种局促感，让人觉得放松，和吕蒙的感觉很相似……陆议经过堂门口的织布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上面的苎布正织到一半，洁白的布面上，放着一把暗红的枣木梭子。
“足有二十升么，伯母的织工这样精细……！”他想起陆家三伯母说的，这样一匹苎布来得很不容易。（注：升，经纬数）
“是十八升！”吕母很是惊喜，“哥儿还懂这个？”
自从她学会了吴地的织麻技术，很是得意，手艺在街坊里都算好的，可惜自家傻儿子不懂这些，还以为天下的布都一样呢……
陆议接过书僮递来的礼盒，端端正正捧上来，吕母笑呵呵地接了。“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
礼盒用绸布包着，方方扁扁的，托盘那么大，吕蒙很好奇。
“你们先坐，我烧点水去！”吕母招呼。
普通人家只有凉水，来了贵客才会烧热的。
“那里头装的什么？”吕蒙瞧着被端走的盒子。
“度夏白脯和甜脆脯，”陆议一笑，“双拼的，也不知合不合口味……”
“那是什么？”吕蒙眼前一亮。
“两种不同的猪肉干。”
肉脯礼盒是高级的伴手礼，吕蒙没见过，但听上去就很好吃。
“好好！”他高兴得连连拍手，“多谢你！”
“初次登门，不知该带什么合适……”陆议双手支在膝上，身子微向前探，浅浅一笑，“想到要向兄长请教剑法，就选了这个，正好代表心意……”
相传，孔子门生拜见恩师时，会带点肉脯作为手信，后来这成为一种尊师重道的礼仪。吕蒙自然不懂这些，却也喜欢得很。
“客气什么！”他哈哈大笑，“想练剑，只管来找我就是！”
对方这么恭敬，让他很得意，正想说“我随时可以教你”，还没出口，忽然又清醒过来，自己跟他的实力差距，其实没到师徒的程度，最多只算个陪练。
“我随时奉陪！”他改口道，说完一乐，冲旁边的狗儿拍了下手，“黄耳，拿剑去！”
黄耳原本蹲在主人身边，好奇地打量着来客，一听命令，蹭地站起来就往卧室跑去。
“它听得懂？”陆议很惊奇。
“对呀，狗不都这样么？”
“这样吗……”陆议不太确定，用疑惑的眼神看看书僮，一瞬间天真的样子，让吕蒙想起了陆绩。书僮笑着摇头，这么机灵的狗儿可不多见。
黄耳把床下的木棍叼了出来，交到主人手里，吕蒙拍拍它脑袋。
“好聪明啊……！”陆议抚掌赞叹。
黄耳得意地摇着尾巴，靠近他身边，鼻子呼哧呼哧嗅了几下，好像很喜欢这位客人。
“这有什么，它本事大着呢！”
吕蒙也得意起来，“回头慢慢演给你看——不过你也挺厉害的，上回在亭子里，你这样，这样，是不是……？”
他抄起木棍，踏着步法，一刺一抹，几个连招演示起来，和那天陆议用的剑法几乎一模一样。
“对，就是这样！”
陆议忍不住拍了下手，眼睛亮起来，对方只见过一次，就能模仿到这个程度，简直太有天分，真是习武的奇才。
吕母从厨房出来，看见儿子正在堂前上蹿下跳，手里还拿着根竹竿，吃了一惊。
“干啥呢！”她大喝一声，“快放下！”
多危险呀，伤到人可怎么办。
吕蒙正舞到兴头上，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狗东西！”吕母提着热水冲到跟前，“说你呢！听不见？”
武学奇才瞬间又变成了狗东西，吕蒙见势不妙，赶紧收起架势，“好好，我就玩玩儿！”
“巳时都不起床，起来就在这发癫！当着客人，丢不丢脸？”
陆议“噗”地一捂嘴笑出声来。
“唉呀～！一年到头就睡这一回懒觉，被你说个没完……”吕蒙不满地撇嘴，娘整天骂惯了，也不知道给人留点脸面。
“撒懒还怕人说！叫我问，陆家哥儿，你几时起？”
“啊，”陆议忍着笑，“也不定的，或早或晚……”他大概寅时正刻就起床，前后稍有差距。
“你看你看。”吕蒙翻了个白眼，又瞄了眼陆议，小子不错，有眼力劲。
“哥儿要念书，比你辛苦呢！”吕母说得跟见过似的，书僮从她手中接过热水，给大家倒进杯里。
吕蒙心里不屑，念书辛苦个屁，账房那些伙伴，从小胡乱念念，一点都不累，下田才累呢！穷人真是惨……忽然又想到，今天家里可没准备午饭。
普通人家只吃早晚两餐，这会儿，娘怕是要赶紧去弄午饭了……家里又没啥好的，不如干脆出去吧！免得一会儿惹到她，又叫自己狗东西。
于是跑去卧室，从床下摸出钱袋，揣进怀里。
“你好久没回县里了吧？”他问陆议，“怎么样，带你玩玩去？”
“嗯？”陆议仰起头来，脸上现出兴奋的神色。
吴县是他的故乡，他出生在这里，但很快就随父亲去了九江，之后又去了庐江。
事实上，他去过很多地方，可无论在哪，似乎自己的童年，始终都在高高的院墙里读书、练琴和习武，即使在家乡，也没去过城北以外的地方。
“可以吗？”他弯着眼睛笑起来，“去哪里？”
“先吃饭吧，”吕蒙豪爽道，“我请你！”
“那怎么好，该我请兄长才是！”
“你小孩子，请什么请，走吧！——这回算我，下回算你！”他在库房学会了拉扯客气。
“娘，我们出去，不吃饭了啊！”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推着陆议和书僮，就往外走。
“啊，伯母，”陆议回头，“还没同伯母道别呢！”
“去吧去吧，好好玩儿！”吕母摆摆手，又一跺脚，“黄耳！没叫你！”
“唔～～”黄耳失望地哼了一声，垂下脑袋。
出了家门不远，就是城里最宽的吴故水道，有个老艄公正撑着小船，从南边悠哉悠哉地划过来。
“阿伯——！”吕蒙招手，“劳驾，搭我们一程？”
“去哪里？”艄公问。
“西市怎样？”吕蒙问陆议，“西桥那儿有家馆子不错！”那是他在库房时，大家常去的酒肆，中上水准，价格实惠菜色新，生意好得很。
“嗯嗯，”陆议笑着点头，“全听兄长安排。”
“你先回去，”他想了想，回头对书僮道，“……不要回府，去北苑书肆找一找，有没有《春秋左传》中原新解，张公提到的那卷，随后就在那里等我。”
“急什么，一起先吃饭啊！”吕蒙不解。
“是。”书僮已经高高地行了个礼，退到一边了，“公子多留心，劳烦吕大哥了。”
好吧！大概人家自有安排，读书人的事，还是别操心了。
“去西桥！”船到跟前，吕蒙道。
“好说，”艄公笑道，“一人五个钱～”
还没停稳，吕蒙就先一步跳了上去，伸出手来，“当心点！”
陆议将手一搭，轻轻一跳，落在船上。
“好俊的身手！”艄公赞叹，“姑娘少爷坐稳喽，我们走啦——”
“噗！”吕蒙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是男的！”陆议个头在同龄人中也算高的，怎么总有这种误会。
“哈哈，两位少爷，得罪得罪！”
艄公笑起来，一撑篙子，吆喝一声“走喽～”。船儿像条小鱼，沿着河道向前滑去，尖尖的船尾，留下一串鱼尾巴一样的涟漪。
——本回完
小伙伴阿七狂刷存在感，被发现了，不是个简单的npc……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二九、见过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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