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府西边，是全城最繁华的地方，最宽的吴故陆道和吴故水道在这交汇，行人小船往来不绝，附近的小孩总爱在这玩。
陆道以南就是城南区，越往南，越多中户人家聚集，是陆议从小没怎么去过的地方。
船儿向北，经过一处处民宅小院，又经过了驿馆、粮仓，陆议端端地跪坐着，抿着嘴，好奇又认真地望着两旁。
“这是库房！”吕蒙见他这模样，觉得很好玩，指着前面几个大大的圆形顶子，“这就是粮仓，够大吧？去年才翻修的，今天天好，他们要通风打扫呢。后面是武库，也要把甲拎出来晾晾！”
“兄长好厉害，这个都清楚。”
“哈哈，”吕蒙笑道，“上半年，就在那当差来着……”
“哦～”陆议点头，军官喜欢把家属安排在库房，是个稳妥去处，比亭卒轻松些，“那怎么又去了亭部？”
“啊！这个嘛……”吕蒙猝不及防，晃荡了一下，扶住船帮子站起来，不大光彩的往事，有点不太好意思提。
“难道……”陆议仰起脸来望着他，眼睛一弯，“你闯祸啦？”眸子里透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嘿！你个小鬼！”
吕蒙伸手就去按他脑袋，离那柔软的额发还有几寸时，忽然停住了，僵在半空——还真有点像女孩子，让人下不去手了。
“少爷坐稳喽～！”船身一斜，向左打了个转，吕蒙赶紧扶住船舷，盘腿坐了下来。
陆议眼中笑意不减，抿嘴瞧着他，好像在说，“猜对了是不是？”那神色，吕蒙总觉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什么嘛，跟他那小叔陆绩，简直一个样！吕蒙撇嘴。
不过陆绩那么单纯，这小鬼明显更鬼些，坏得很，别人心思一猜一个准。
陆议心里暗笑，不再说话，扭脸专心望向河岸。在库房当差，能惹出什么事来？他暗自猜测着，想了几件事，又觉得都不对，这人真有意思……
“快到了，就在前头！”
吕蒙想赶紧岔开话题，“这是西市，上午热闹，下午就散了，上回你没赶上。”
陆议想起不久前，进城时的光景，原来这里上午曾有集市，他在车里昏昏欲睡，什么都没注意。
船到跟前，岸上背对着河道，挤满了商贩，有地摊有推车，热闹得很。
远远看去，摊子上除了鱼虾，还有水果蔬菜，小孩玩具。有的铺着一大块麻布，上面码放着五颜六色的手帕头绳，还有些瓶瓶罐罐，女孩用的东西。
“喜欢什么？”吕蒙笑道，“我买给你！”
陆议摇摇头，两手依旧支在膝上。
“客气什么……”吕蒙觉得他是不好意思，“先看看嘛！”
进了集市，河道有些挤了，小船穿插着向前。
在集市另一边，吕蒙二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对民间文人打扮的老者和青年，正在几家笔墨摊子前流连，是张昭张承父子。
前两天雅集上，会稽人虞翻说，西市上好东西不少，建议大家都去转转，顺便领略吴县风俗。
今天张家父子就来了，出门耽搁了些，幸好集市还在。
如今这些砚台都是圆形，张昭喜欢的方形古砚，已经不常见了，很难买到合适的砚盒。虞翻说这儿也有砚盒，难找但便宜，一只才三百。
看了好几家，都不满意，张昭指指另一边：“仲嗣，你去那看看，一会回来。”
他自己，则走到拐角一处不起眼的地摊前，这儿摆了一地毛笔和笔洗，连砚台的影子都没有。
要是张承，肯定不会浪费时间去问了，可他父亲却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先生，看上哪支？”
小贩身材瘦小，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不要笔，”张昭道，“要砚盒。”
话一出口，对方不动声色，眼中蓦地一闪。
“什么砚？”他抬起头，露出了一张生意人的笑脸。
“一块方砖。”张昭自嘲。
小贩一双眼睛审视着对方，看到的是一张没有波澜的面孔，随即，他压低了声音：“您老……哪里人？”
哪里人？什么意思？是了，一定是之前虞翻来时，跟人家胡说了什么，这虞家的，年纪也不小了，竟还是这么没正形。
“怎么，只卖会稽人？”张昭觉得好笑，板起脸来。
“好说，徐州也卖。”
小贩点点头，心领神会，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迅速从怀中摸出一个木盒子。
这人，果然跟虞仲翔打过交道了，张昭暗想，难怪颠三倒四的，怪里怪气。
再看手中的木盒，方方正正，造型端庄，古朴厚重，掂在手上就有感觉，正是自己寻觅已久的器形，不由得暗生欢喜。
“辛苦了，”张昭依旧面沉如水，“价怎么算。”
小贩一愣，随即，嘴角泛起了一丝玩味的笑意：“好说，您老看着赏点。”
三百文可买不到这样的好东西，张昭从提篮里摸出半吊钱，预备他还价。
“谢咯～”这人看也不看，一手接过来，掀开竹篓，咣的一声丢了进去。
“外头风大，先生小心！”
张昭拱了拱手，俯下身去，将木盒小心地放进篮子里……
吕蒙二人乘坐的小船，已经到了西市正中的西桥。
“劳驾老伯，就在这儿！”吕蒙指指岸边的石头台阶。
还是他先下船，伸长胳膊回身去拉陆议，“小心，滑得很！”
自从到庐江之后，坐车坐船时，陆议就告诉下人，不用再扶他了。他要展示自己的矫健和独立，来赢得叔公更多的信任，何况身法好，本来就不用扶。
吕蒙哪知道这些，还是扶上扶下，拿他当小孩子。可刚才上船时，陆议想也不想就伸出手去，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好像脱离了家里的氛围，整个人就放松了警惕……
脚下的石阶，常年泡在水里，生出了一层厚厚的暗绿色苔藓，台阶自上而下，还有一长串木屐划出的新鲜痕迹。
“哈哈，你看！”吕蒙扭过头，煞有兴趣地研究起来。
从那轨迹看出，有人刚刚在这摔了个人仰马翻，没东西可抓，扑腾着滑了下去，差点掉进水里，一路留下了不少手印。
“哈哈……”他笑得浑身哆嗦，沿着台阶指指点点，“一个倒霉蛋！”
就在这瞬间，自己脚跟猛地打了个滑，来不及反应，一屁股就向后倒去。
陆议一手提着裙摆，一手忙去拉他，被扯得向前一扑，“啊”的一声，一个屈膝，单手撑住地面，差点跪倒在地。
吕蒙忙用胳膊向后撑住，杵得手臂一痛，才没坐下去，赶紧松开对方，“抱、抱歉！”
两人动作敏捷，反应很快，都没摔倒，只是一个仰面一个趴着，都狠狠抓了两把污泥。
“要、要小心……！”吕蒙费了些力气才站起来。
“兄长你……照顾好自己就好……”陆议哭笑不得，看着满手的青苔，滑腻腻的，散发着难闻的腥气，不由皱起了眉。
总算上了岸，吕蒙找了棵大树，在树干上使劲抹了几把，刮掉手上的青苔，留下熊一样的手印，陆议看得睁大了眼。
“哦，你等下！”吕蒙抱住树干，轻轻一蹿爬了上去，撅断一根树枝，一松手跳下来，撸下几片巴掌大的叶子。
“用这个吧！”这小鬼细皮嫩肉的，确实不能像自己一样对待。
“不，我要洗手。”陆议倔强地摇头，他要用清水，把指甲缝的污泥好好洗一洗。
“啊？”吕蒙一愣，环顾了一圈，“这哪来的水？”再下去用河水？别了吧！
再看陆议望向自己的眼神，忽闪忽闪的，竟有些可怜。这么干净个人儿，河水那么脏，肯定不行啊！还是要井水。
“——对了，巷子里有！”
吕蒙忽然想起来，市场后边，那些小小的巷弄里，就有个水井，“你先擦擦，咱们不逛了，这就去打水！”
陆议用力点点头，接过树叶。
集市背后，是纵横交错的巷弄，水井砌在中间，这里原本很拥挤，住的全是小贩，这时都去赶集了，竟没几个人。
吕蒙领着陆议钻进巷子，往深处走去。“小心点！”他回头叮嘱。这里背阴，有些湿滑，黑漆漆的，地上到处都是杂物，显得更窄了。
陆议提起裙子，跨过脚下的障碍，好奇地抬起头来，头顶的竹楼间，横拉着几道麻绳。
绳上挂着些破布，很旧了，边沿的絮线都脱了出来，一缕缕在两人头上飘荡。
吕蒙伸手，在陆议头顶遮挡了一下，拂开那些东西，指指前面拐角，“看，就是这儿……”
这时，外面集市一角，一个穿灰色单衣的中年人，正在毛笔摊前漫不经心地挑拣着，将笔头捏扁了细看。
“先生，看上哪支？”小贩道。
“不要笔，”这灰衣人俯身蹲下来，“……要砚盒。”
“什么砚？”小贩问。
“一块方砖。”
“您老哪里人。”
“怎么，只卖会稽人？”
“好说，徐州也卖。”
灰衣人点点头，从袖中伸出一只手来，指节粗大，苍白得全无血色，几道浅色的疤痕沿着手腕，向袖管中延伸。
——“什么？！”
二人脸色同时一变，灰衣人霍地起身，“拿走了？”
——本回完
接头暗号这种事，之前就想过，大千世界，说不定就正巧(有哪个倒霉鬼)……
张公外形(比史实老)，其实还真有那么一丢丢像特情人员，最像的大概是顾雍。
这活阿蒙干起来不容易，个子太高形迹可疑，属于进个城门都会被盘问的那种……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三十、倒霉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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