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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褚晏的记忆,可以用鬼气森森来形容。

画面中少年被压得抬不起身,嗓子不知因为悲恸还是愤怒,沙哑得发不出任何声响,只能勉强从嚅动的口型判断出,他声嘶力竭喊的是“父王,不要!”

那细胞组织状的符文,让君如珩有了极强的代入感。

他在褚晏一遍遍无声的嚎哭里如堕冰窖,绝望与愤恨仿佛冰锥深深扎进心底,疼痛之外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寒意,像蛇一样死死缠裹住四肢百骸。

君如珩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如果没猜错,对面那个面容扭曲,喉间不时逸出“嗬嗬”怪声的男人 ,应当就是褚晏的父亲,燕王褚临雩。

画面中可见褚临雩遭人挟持,似乎受了不轻的伤。更教人倒吸一口冷气的,是他脖间竟缠着条腕粗的蛇尾,鳞片在月色下折射出阵阵诡异的光泽。

君如珩一下想起了在蓟州城楼上见到的蛇女。

“当年一场好心,反落得如此下场。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杀死他,”一个蛊惑的男声猝然响起,“机会这不就来了。”

那声音古怪得很,君如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除了尖利外,似乎还夹杂着蛇信喷吐的嘶嘶声。

随着一个人影鬼魅般闪到近前,君如珩直觉一道雷劈在天灵盖,浑身的血都像是凝固住了!

那个人居然是自己!

另一个“君如珩”眼神阴郁,漠然走到满脸惊恐的燕王面前,五指遽张,如一柄铁笊篱牢牢钳在他头顶。

须臾只见一团形态缥缈的光雾浮现掌心,“君如珩”拢紧手指,褚临雩瞬间瘫软在地。

“父王——!!”褚晏竭尽全力终于叫喊出来,声带被割裂般不忍卒闻。

“君如珩”视线睃回,沉默的皮囊下俨然蹲踞着一头磨牙吮血的凶兽,百无禁忌的目光竟慑得褚晏一时间不敢妄动。

蛇尾人移身上前,细窄的瞳仁微竖,仔细端详起已经没了气息的褚临雩。

忽地阴风大作,飞沙走石迷得人睁不开眼。等画面恢复平静时,烂泥一样瘫在地上的褚临雩不见了,一个和他长着一模一样面孔的人赫然立在那里。

张口,却是蛇尾人含着气音的怪声。

“别哭啊我的儿,记得为父与你说过,新岁会来京城看你。怎么如今我来了,却不见你笑一笑呢?”

褚晏哪还笑得出来,他牙齿打颤地问:“我跟父王信里说过的话,你怎么会知道?”

冒牌货下身仍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扭曲着,似乎还没适应从蛇尾到人腿的转变。

他弯下腰,慈爱地替褚晏拭去面上泪水,“说起来,我与你通了这么久的书信,还是头回见你长的何等模样。别怕我的儿,你父宿命到了,往后自有我替他疼你。”

褚晏在京为质年复一年,和父亲褚临雩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纵然得见,也不过朝会宫宴遥遥一望,便各自相安南北。

鸿雁传书成了父子俩沟通的唯一途径。

通过褚晏的灵识,君如珩能感受到他心中其实早有疑惑。从小失去庇护的孩子,总是比常人更多几分敏感,不知从哪封信开始,褚晏就隐约觉察出燕王的改变。

他的父亲,好像不是他的父亲了。

褚晏不敢往深里想,他安慰自己,所有细微的变化都可以用时间来解释。只要自己万事做到最好,父亲仍是那个威严中不乏慈爱的父亲。

直到占据父亲身体的怪物一语道破天机,褚晏看着那张魂牵梦绕许久的笑颜,再也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他的胃里仿佛坠了一块冰,寒到令人作呕。

褚临雩望着吐到缩成一团的“儿子”,脸上浓浓的父爱顷刻荡然无存。

他捏正褚晏的下巴,指着不远处道:“看见那只灵鸟了吗?我要你以治病为由,把他送到东宫身边。”

褚晏浑身一凛,本能想要挣扎,褚临雩语气倏冷,完全不带一丝温度。

“你父只是被摄了魂,命数可还没绝透。只要你肯照我说的去做,你父子二人自然还有相见的时候。”

褚晏颤栗地从齿间挤出字眼:“你到底是什么人?”

冒牌货桀桀笑起来:“怎么,燕王府荼毒灵界百年,是人是灵还分不清楚吗?”

褚晏瞪大了眼,呆呆滑跪下去,半晌忘记说话。

倒是一旁的“君如珩”耸了耸鼻翼,神情似有不屑。冒牌褚临雩见了,霎时撕掉良善人的伪装,恶灵本性暴露无遗。

“我警告你,别忘了自个身份。仇,我替你报了,离散的一魂,得你凭本事来取。要是从那病秧子口中套不出我想要的东西,我保证你的下场一定不会比姓褚的更好。”

记忆里这一幕应当发生在八月节前后,头顶清辉抛洒,琉璃瓦的屋面闪着微弱但奇异的白光,像一张裹尸布笼罩着府邸及其四周。

寒鸮夜哭,冷风飒飒,恐怖的氛围在沉默中迅速蔓延。

君如珩无意识吞了口唾沫,太阳穴青筋随之一突一突地急跳起来。

怎、怎么个意思?

也就是说,他压根不是什么炮灰,而是灵界处心积虑安插在褚尧身边的奸细,目的正是为了夺取所谓的“龙脉”?

难怪褚晏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几次三番欲置自己于死地。

电光石火间,君如珩忽然想到几个关键问题。

既然是卧底,原身为何上来就行刺暴露了自己?

褚晏的这段记忆为什么他浑无印象?

还有,如果冒牌燕王是想通过自己打听到获取龙脉的办法,何必在蓟州时就急于发动兵变?

若说前两个问题还可以用他三魂有缺、惯性失忆来解释,那么燕王不合时宜的起兵,就纯属蹊跷了。

君如珩没顾上细想,随即意识到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合着自己这个卧底,上来就因为没搞清楚设定,着三不着两地反手捅了自个老窝?

滚了滚喉头,君如珩表示这书穿的,妥妥一天崩开局。

崩归崩,任务还是要完成。君如珩瞄准关键词“龙脉”,继续搜罗有用信息。

黑灯瞎火的,他不经意把什么东西带到地上,借着微薄的光线勉强看清了是本书,扉页上写着“溟海录”三个字。

终北之北,阴山有圩,故曰溟海。

乏善可陈的古籍知识划过脑际,君如珩心念微动,正待细看,门外忽然传来动静。他大惊,想要躲时已然不及!

将离有意掩人耳目,进屋连灯也没有点,脚步放得轻之又轻。

屋里黑,但殿下的书房他出入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摸清里面的陈设。他一经过书案,便察觉到上面的东西似乎被人动过。

将离蓦然警醒。

年轻的影卫经历过最严苛的训练,盲听百里是他的特长。他闭眼听了片刻,不放过黑暗里哪怕一丁点声响。倏地,他眼眸大张,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直射博古架后狭小的空间。

靴底笃实的声音越来越近,君如珩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将离如同行走在虎尾春冰,他步步逼近,手已按上了青铜刀柄。帘无风自飘,隔着一层轻纱,将离甚至能感知对方急促起来的呼吸,他一手扶刀,另一只手缓缓伸向前——

杀机在帘动瞬间一涌而出,然利刃指向的方寸之地,却是空无一人。

化身成鸟蜷缩在帘钩后的君如珩长舒了一口气。

从他的角度俯瞰过去,哑巴侍卫接下来的举动大大出乎了他意料。

将离收刀归鞘,即刻不迟疑地转向博古架一侧,探指摸索一阵,听得“咔哒”两声,实心的基座部分竟然弹出一个暗格。

至此瞎子都看得出来,那哑巴今夜与和君如珩同是不速之客。

将离从暗格中取出了一沓书信,点燃火折子照亮,逐字逐句看得仔细。

帘钩采用珠光贝母打制,滑溜得根本站不住脚,君如珩勉力支撑一会,已是腰酸腿麻,好在多年野战生涯,锤炼了他过人的耐力。

正当君如珩打算趁将离注意力在别处,悄悄挪动下脚爪时,刹那间蹿高的火苗一下又引起了他的戒心。

“谁?”

君如珩心跳快到极致,陡地停顿一拍。

将离到底没有发现他,因为这时褚尧推门进来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哑巴侍卫面上一闪而过慌张,很快镇静如常:“都察院左御史黄大人催要燕藩谋逆一案的卷宗,卑职,特来取送。”

褚尧点点头,看起来不疑有他。

在东宫进门的前一秒,将离火速完成了投信、关抽屉等动作,但君如珩还是眼尖地捕捉到,他腰牌的坠子被夹进了一缕细丝。

“都察院催促甚紧,可是因为燕王叔落逃的缘故?”褚尧将手按在理好的卷宗上,不紧不慢地问。

将离:“……藩地动向,自是御前锦衣卫知道的最清楚,卑职尚未听说。”

褚尧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当你御前行走,消息比锦衣卫来得更快才是。”

将离作为天罡十八影卫之一,按理直属皇权管辖,但他早在数年前就被指派给东宫近身扈从,没道理再有御前行走一说。

褚尧这话让君如珩咂摸出点别的味道。

将离色变一刹,褚尧却已揭过了刚才的话题。他把卷宗翻到附有褚晏灵识的那页,抚着薄如蝉翼的“标本”,忽作一叹。

君如珩差点没教他叹跌了帘钩。

“孤学艺不精,这道灵髓符纵然炼成,无缘之人却不得管窥一隅。没能找到有力证据坐实燕王罪名,到底教父皇失望了。”

君如珩好容易找回了重心,旋即又被褚尧话里的怅惘勾起点怜悯。

像他这样打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背负着本不该属于他的负累蹒跚至今,难免会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就如自己提及龙脉时,褚尧极少见地变了脸,焉知不是自尊心发作,害怕旁人自然而然联想起灾星一说?

这么想,君如珩胸口憋着的那点怨气霎时烟消云散。

将离踌躇再三,道:“殿下若真在乎圣上心意,有些无伤大雅之事,该退,还是退一退吧。”

褚尧抬眸,将离慌忙避开他目光,又补了句:“我在说那只灵鸟。”

褚尧灯下把玩着琉璃镜,拇指沿镜架向上推滑,到两点凹陷处,又改成慢慢摩挲。

没来由地,君如珩觉得那手势熟悉,腰背和肩胛骨一齐麻痒起来。

“你跟孤这么久,可曾见孤为什么人什么事固执过没有?”褚尧将琉璃镜架到鼻梁上,眸底熠熠生辉,“偏偏,他是头一个。”

“砰”一声,君如珩心上有焰团炸开,炽火从内燃到外。

这一晚,于他是奇异的冰火两重天。

待人去屋空,君如珩落到地上,确定四下无人时,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本《溟海录》。

折痕老旧,看来已经标记多时。

君如珩唇间翕动,一字一字念出声:“世传毕方鸟三魂赤忱,凡与之结契者,可解毒,可驱蛊,可——”

他瞪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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