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戏唱到下午便停了，或者说是没到下午，这世界里的天色变化太过诡异。老者苟着背从旁侧慢慢退了下来，眼神瞟过来时让人莫名寒噤。
“这是结束了吗？”冯涧桥到后面便有些兴致缺缺，堂前的戏唱得精彩，堂下的观众神色各异。
冯涧桥感觉自己的眼睛就未曾从戏台上移向别处，此时回过神来一看——
村民的气氛已然变得冷漠异常，众人的脸色一片呆滞和困倦，原本还在人群中站着的村书记和其他玩家早已经不见了，突兀出来的空位使广场蓦地点上了层寒意。
“没有，戏才刚开始。”褚涉看着坛前还在跳着的掌坛师，缓缓露出了微笑。
冯涧桥挑眉，他隐约感觉到了身旁人语气里的兴奋：“那我们……”
话还没说完，周围景色更加阴沉，眼前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蓝色，乍吹过的风让堂前挂的彩纸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旁侧的祠堂门也“砰”的一声打开——
“嘿——”傩坛前传来一声浑厚的呼喊，褚涉拉住冯涧桥快速向后面的祠堂背面撤去。
后者倒着退了两步，看见刚才还在坛前唱戏脸上涂着重彩的徒弟们正排着队往祠堂里走去，一个个低垂着脑袋，像是被抽去了魂魄，不由有些惊讶：“这是白天……”
“嘘。”褚涉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此时跟在队伍最后的掌坛老者的身姿完全不像是个老人，左右一看，迅速闪进了祠堂里。
“不要出声。”褚涉轻声耳语道。
感受到冰凉的手，冯涧桥感觉自己的半张脸都僵住了，连忙跳开，定了定神，指着里面，还未张嘴，刚刚排队进入的徒弟又鱼贯而出，唯一不同的是，脸上都带上了各式样的面具。
那面具像是刚出土，黑棕枣色，眼睛或闭或突，都有鸡蛋般大小，有的带冠，有的角突，戴在脸上，形成一种诡异感。
这些人走至堂前，又唱了起来。
跟在最后的掌坛师未带面具，却换了个奇怪的帽子，口中含着象牙，背上插着鸡毛和令旗，口中念念有词，饶着彩纸搭建的大殿走了半圈，吹响牛角，旁边一徒弟喊了起来。
冯涧桥看着，注意到坛外的观众纷纷垂下了脑袋，除了堂内唱戏的众人，外侧是一片鸦雀无声。
“这是死人村。”褚涉淡淡说道。
“棺中世界不是没活人吗？”冯涧桥虽然早已猜到了，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开场便全是如同时间归位时的的死人场景。
“这不一样，棺中世界就好比是对外面世界空间所有事物的抓取，只要处于空间中，活人死人都会被引入这里。”
前台传来不同的戏嗓，一唱一和自成另一番热闹。冯涧桥有些疑惑：“我们的角色是活人还是死人？”
“当然是活人，死亡意味着当下场景时刻的终结，这违背了世界的时间逻辑。”
“可这一上来npc都死了也太刺激了吧。”
褚涉弯了弯眼：“是呢，不过，就算都死了，也会活过来的。”
冯涧桥看向广场上，村民的脸在阴暗灰蓝的石房墙体衬托下透露出僵死的白色，这种全体尸化的场景已经很难引起他内心的波动，倒是褚涉的话让他微微一怔，那些密密麻麻的心思围绕着某个大胆猜测地论断生长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等看明白这些人除了唱戏并无其他动作时，两人从傩坛后面走至小棚子的一侧，借此看见坛前表演的全貌。
一人脸上带着黑色的面具，面具头顶突出两个角来，鼻子和下巴是血红色，眼睛呈两个旋转的圆球状，远看去怪诞可怖。
此时这人也后背插着鸡毛，手里却拿着大刀，嘴中唱着：“开路神来开路神，说我无名我有名，我若无名不敢进，无名不敢当正神……”
冯涧桥听着，像是听到了来自阴间的戏文，轻声说道：“这唱得怎么跟催命一样？”
而后又走出一带着虬髯面具的大汉，走起路来却如耄耋老者，面具庄重大耳，长须飘逸，涂着白色，手里一手杵棍，一手扇扇，嘴中唱着相同的对词：“一进门来看四方，主家坐在龙头上，早出贵人早成才，龙子龙孙福万代……”
这大汉老者跳跳转转，步履蹒跚，最后念叨着：“号令扬扬，我土地老嘴不敢久留傩堂，太阳要下坡，土地老嘴转华山。”
话落，天色又暗下去了大半，之前还是半阴着天，现在便是彻底的黑云压城城欲摧。
“你看到掌坛师了吗？”褚涉盯着对面的一个小路，正是两人最开始进入木堂的路。
“什么？欸？”冯涧桥看着神案桌前唱戏的众人，又环顾了一周，“会不会是到祠堂里了。”
“我们去看看。”褚涉嘴上说着，但眼神依旧盯着远处。
“你是看到什么了吗？”冯涧桥顺着目光看去，除了堵在小路前面垂着脑袋的村民，没有任何特别。
“先去祠堂吧。”褚涉摇摇头，转身回到傩坛后面。
借着外面阴郁的光，勉强能看清祠堂里的摆设，石墙的外体，里面却是实木做的顶梁。
跨越门槛进去，祠堂里正对着门外的高桌案台上放着无数个灵牌，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堆叠在一起，桌上摆着香炉和酒壶，两盏小杯倒扣着，布置与门前傩坛的神案桌有些相似。
冯涧桥往前走了几步，凑到灵牌前，皱着眉：“这上面没有字。”
灵牌木纹细腻，呈现雾黑色，褚涉对着其中一个吹了口气，立刻便扬起了灰尘，案桌上也盖着灰，倒是香炉中却不见香灰。
两人又看了看别处，祠堂的面积不大，且只有进来这一扇门，两侧是并列的对扇开窗，之前看到的细缝属于左侧的开窗。
窗户下整齐码放着一排傩面具，长度比祠堂门槛还要高出几分，似乎好像比外面唱戏戴着的要大一些？
冯涧桥犹豫着说出了疑惑，褚涉已经拿起其中一个看了起来，那面具挽着发簪，弯眉斜目鼻歪口斜，脸上道道深壑皱纹，突出来涂着黑红。
“大了半掌。”褚涉翻了翻，背面是黑枣色，与旁侧案台上的灵牌是一种材质，只见他拿了起来，扣在脸上，突出来的眼球各开了一个小孔。
冯涧桥看见他眨了眨眼：“有什么特别吗？”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眼中瞳色倏尔变得沉黑起来，阴暗的天色下看不真切，捏住面具的手指泛出了青色，黑色烟雾若隐若现。
冯涧桥不明所以，被看得有些心虚，便也弯腰捡起一个面具覆在了脸上，木质的傩面贴上脸时有一瞬的清凉，接着便是如娇儿肌肤般丝滑的触感，不用用力，一下就吸附在了脸上，从眼球小孔处往外看，外面的景是鲜血般的红。
红色炸开燃了起来——
“誓死而战！”
“不胜不还！”
“三千将士，无一生还，你该死你知道吗？”
“这江山与你何干？”
“叩谢圣上隆恩！”
“哪有什么太平！”
梦里纷争排山倒海扑面而来，金戈铁马羽仗鸾驾，是鲜血淋漓的杀戮，亦是暗藏汹涌的太平，两者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视线，击鸣战鼓与窃窃叱责穿透了每一根神经，无尽痛苦下似能听到阵阵轻唤，如救赎般声声引诱着——
“你还想再见一面吗？”
“那些被牺牲的人。”
“那个为你死去的人。”
“你还想吗？”
“他们都在等你呢。”
冯涧桥感觉自己置身一片不断旋转下坠的洞里，四肢百骸的血气往上逆流，铺天盖地的毁灭感笼罩着他，身体里迸发出强烈的**，脑中不断回荡着回答，舌头已经失去了控制，瑟缩着，颤抖着，蠢蠢欲动的罪恶之芽顶开层层厚土——
我想。
话刚到嘴边，眼前的一切蓦地消失了，双脚落到了实处，面前是褚涉的脸，此刻那双眼正盯着自己，居高临下，别有深意，像是望穿一潭无波死水。
冯涧桥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过了半晌才逐渐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出，出什么事儿了？”
看见褚涉手里拿着的面具，他脑子也没转过来，只是看着眼前的人脸色冷峻，是从未见过的神情。
褚涉将面具扔到了地上，解释道：“面具似乎可以通灵，你刚才听到了什么？”
冯涧桥大致猜出了原因，只是有些迷茫，他听到的东西有些诡异，不仅仅是感同身受，他觉得自己完全就是那个被千夫所指的人了。
“红色，有人在喊，说不上来，声音有点儿乱。”
“喊什么？”
“嗯……我也不知道，太乱了。”冯涧桥不知如何解释，那些声音的余波依旧磨着他的神经，混乱团在脑子里，他有些崩溃，“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那不是我，你呢，你看到什么了？”
“一个故人。”褚涉看着他，眼神却又像是穿过了他。
冯涧桥愣了愣，门外傩坛前传来一阵锣响，突然吹进的阴风一下子便唤醒了他的脑子，接好了错乱的神经信号。
一时不知该摆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蠢蠢悸动终是绕进了罗网，他突然明白自己生出了怎样的无端妄想。
此刻的心思犹如带触手的脆弱怪物，只此被瞧了一眼，就彻底缩了回去。
那些不断思索的琐碎原来是产生这种可笑想法的漫长铺垫，悲哀荒谬又如此的不切实际。
冯涧桥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心底的一丝不适，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褚涉又接着说了下去，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漫不经心：“就是一个死掉的人。”
“怎么死的？”开口有些干巴。
“不知道。”
眼前人身上只透露出淡漠而不见悲伤，或许是隐藏的太好：“死了很久了吗？”
他不知道自己在问些什么鬼话。
“嗯，挺久的了。”
“你是后来才知道的吗？”
褚涉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出声：“嗯。”
两人的谈话到此为止，冯涧桥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紧紧抿着嘴唇游离在眼下的情景之外。
“你刚才什么感觉？”
褚涉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冯涧桥以为自己被看穿了，突然心里紧张了起来，而后余光瞥见被扔在地上的面具，才明白他在问什么——
“啊，额……你是说面具吗？”
“嗯。”褚涉往前走了两步，从阴影中出来，借着光环顾四周，不知在找什么。
“没什么感觉啊。”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好像不受控制了？“
冯涧桥想了想，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刚才的场景太过复杂，此刻他感觉自己像早起前做了个梦，一觉醒来什么也记不住：“嗯……好像是吧。”
看着褚涉正观察地上的傩面，他又补充了两句：“好像是有人问我问题，我不确定，这面具有有问题吧？”
褚涉转过身来看着他，“你说你刚才听到什么？”
“呃我想想……好像是——问我想见到他们吗？”
“谁们？”
“不知道，不清楚。”冯涧桥感觉自己头又晕了起来，“我不认识啊，我能认识谁啊。”
褚涉沉默了半晌，勾起唇角：“这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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