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腻的香气扑鼻袭来，云郁遥睁开了睡眼惺忪的眼睛，发觉自己已经回到城隍庙里的寝殿了。
朏朏窝在贵妃榻上，抱着个金黄的糖炒栗子咬得嘎吱作响，见到她醒了，一溜烟地跃上了床榻，亲昵地舔了舔她的手指。
云郁遥揉了揉小兽的下巴，便翻身下了床榻。
推开楠木隔扇门，已是日上三竿了，耀眼的阳光倾泻而下，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今日恰逢初一，前来城隍庙里上香的信徒络绎不绝，货郎雄浑的叫卖声、香客叽叽喳喳的交谈声从前殿传来，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从花架后走来。那人一袭荼白襕衫，在蔷薇花丛中格外显眼，阳光落在他与花丛上，繁花似锦，白衣翩然，美得不可方物，颇有几分遗世独立之姿。
玄瑜方从北山的地宫查探回来，便瞧见了云郁遥倚在廊柱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忆起昨夜里寻她问话却扑了个空，他便径直走到了她的跟前：“我有些话想问你。”
云郁遥刚从屋里出来，还未来得及打理自己，仍是一副睡眼蒙眬的模样，一头头发乱如鸡窝，衣服也是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
听到玄瑜要寻她问话，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便转身回房间了。
城隍庙清凉的会客厅里，白衣青年整衣端坐，手法娴熟地醒茶，一旁的青衣少女单手倚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一只长像酷似狸奴的小兽。
玄瑜慢条斯理地往粗陶碗里往注入茶水，率先开口了：“你从何处得来的玉珏？”
云郁遥从腰间解下那枚本属于凌鸢的玉珏，在他的面前晃动了一下：“这个么？自然是捡来的。”
她说这话时，眼底尽是一片平静的漠然。
玄瑜将一颗颗香气四溢的糖栗子剥开，堆在桌上的荷叶盘里：“你见过凌鸢吗？”
云郁遥捡起一枚裹满了糖浆的栗子，漫不经心抛入口中。栗子绵软甜香，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听闻此话她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皮肉不笑地回他：“自然是见过的。我被你们这位星君一剑穿心，差点就死在了雪地里呢。”
玄瑜拾栗子的手微微一顿，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定定地瞧着她。
“这位星君本事可是十分了得呢，”云郁遥将几枚新剥开的栗子抛给朏朏，冷笑一声：“她将我师门几乎夷为了平地，师门上下皆命丧在她的手下。”
“星衍宗被灭？”
玄瑜瞳孔微微一怔，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倒茶水的手一顿，滚烫的茶水溢出，滴滴嗒嗒地从桌上流向了地面。
“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化作了我的模样，”云郁遥声音像是覆上了一层寒霜，“想来她便是借此偷袭了师门。可我此前从未与她相见过，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从何得知了我的样貌。”
听闻此话，玄瑜骤然忆起此前的一桩奇异之事：他下界去寻凌鸢之前，向在天机宫当职的属僚打听此女的相貌，当时的那两个属僚皆各执一词。
其中一个属僚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凌鸢星君身长近七尺，杏仁眼，平日里喜穿红衣，英姿飒爽，来去如风。”
而另一个幕僚立即反驳了他：“胡说！星君分明身量娇小，平日里皆是一袭白衣，温柔娴静。”
他那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拿了凌鸢的半块命牌便直接离去了。
当下想来，此女身上疑点颇多。
“玄瑜大人现在是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云郁遥纤细的手指轻轻叩了叩空了的荷叶盘，出声唤他。
“你顶替凌鸢是为了等她回到天机宫，再将她一招毙命？”玄瑜又开始将剥开的糖栗子添入荷花瓷盘中，“我不会揭露你，我甚至可以助你将她拿下。”
“哦？”云郁遥一直紧紧抿着的嘴唇绽开一丝笑意，“这是为何？不怕这是我编造出来诓骗你的吗？”
朏朏忽然蹿上桌来摸糖栗子，它那毛茸茸的尾巴一晃，不慎打翻了一只粗陶碗。
“砰”的一声，陶碗摔碎在了地上，小兽惊得躲在了桌子下面。
玄瑜将这调皮捣蛋的小兽捉出，无奈地拿来毛巾替它擦拭湿透的尾巴，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与去相信一个素未莫面的人相比，我更愿意相信你。更何况，此女身上确实疑点颇多，若是凌鸢当真加害了星衍宗，神界必会将她捉拿归案，按刑处置。”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确实觉得，眼前的少女，并非是奸邪之人。
“这可是你说的。”云郁遥弯了弯眉眼，一把夺过擦干净的朏朏，“不需要我付出什么报酬吗？”
玄瑜低声笑了一下： “事情解决之后，你带我去一趟星衍宗。”
“哦？你去星衍宗做什么？现在那里可是一片废墟。”
“寻件东西罢了，日后再告诉你。”
————
夜间云郁遥和玄瑜来寻青棠时，她正在院子里挂花灯。
墙角处栽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柿子树，此刻它的枝干上挂满了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花灯。
花瓣粗壮肥大的莲花灯、似哭似笑的兔子灯、歪歪扭扭的八角形灯笼皆被招摇地在树上晃悠着。夜风袭来，枝叶晃动，像是一片无声的金色海浪。
云郁遥忽而想到了碧落宫后山的那株迷穀树。那树上开满了金黄色的小花，每到夜间，那些小花就会发出柔和的暖黄色光芒，就如同眼前这株柿子树一样。
见云郁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花灯，青棠露出个浅浅的笑，从石桌上那起一盏蒙着红绿蓝纱的绛纱灯递给她：
“这盏是送给你的。树上的那些都今日制造出的次品，我涂上艾草的汁液，挂在树上当作驱虫灯。”
“真好看！”云郁遥接过那盏绛纱灯，细细端详着绘制在灯上的祥云图，“你想好要留在此处吗？”
青棠轻轻点了点头：“我应了张娘子留在此处当灯笼铺的学徒。”
云郁遥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脸上写满诚恳：“日后得空了，我给你带我雕刻的玉石狸奴。”
招摇山上盛产一种光泽如水的美玉，那日她在书房整理卷宗之时，瞧见大大小小的青玉原石摆在东窗的阶梯前，她同玄瑜讨要了几块，在闲暇之余雕了几个小物件摆在长生殿的书案上。
闻此话，青棠嘴角绽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眸底闪动着盈盈水光，
云郁遥忽而忆起那日与青棠初见时的场景。
流萤飞舞的草丛间，躺着姿容清丽的青衣女郎。
女郎提示她注意北山后，就从发髻上抽下一枚翎羽，便飒爽利落地御风离去。
日后她再也不必忧虑会招致大旱了。
朏朏忽然窜了出来，两脚扒拉上她的裙摆，提示她往一边看去。
只见院子里的石桌上，玄瑜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盏未完工的兔子灯，瞧见她看过来，掀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
像是无声的催促。
云郁遥摇头晃脑地朝他扮了个鬼脸。
玄瑜面露嫌弃，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云郁遥扭头不再往他那边瞧，她抬眸看向青棠，朝她作了个，狐狸眼里闪动着细碎的微光：“就此别过。”
————
多日未见的璃龙载着二人穿梭在夜间的薄云间，漫天星辰熠熠生辉，近得好像触手可得。
朏朏垫着脚尖探出一只爪子，想要去捞一颗小星，一阵夜风袭来，它站在车架上摇摇欲坠，玄瑜赶忙伸出一只手把它捞住。
云郁遥倚在车架上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玄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好似在问：“你唤作什么名字？”
“云郁遥。”
她不耐烦地答了他。
“是出自‘郁郁陌上桑，遥遥山下蹊’吗？”玄瑜依旧不依不挠地追问她，“你师父取的？”
云郁遥胡乱地点点头，名字确实是师父取的，但谁知道他老人家是否真从诗句中择了这两字。
她一把摸过朏朏，把脸埋进它的暖烘烘的绒毛中，彻底昏睡过去。
招摇山中长生殿。
微风和煦的午后，朏朏惬意地仰躺在花丛中晒肚皮。
后山这块花田占地面积极大，从长生殿的廊下一直绵延到后山山脚处，其被划分为了四个区域，四个区域分别种植着春夏秋冬的时令花卉，此时数斗雪红开得正盛。
云郁遥是来修剪先前被朏朏咬坏的都夷香。
“咔擦咔嚓——”
锋利的剪子扫过都夷香，歪七扭八的枝条瞬间变得整齐划一。
云郁遥将除下的杂草堆在一旁，望着眼前收拾的尽然有序的花池，满意的收起了剪刀。
来年春天，这些都夷香便会发出新芽。
她的目光下移，端详着毛茸茸的朏朏：“我替你修修毛？保准把你变成神界第一美猫。”
听闻此话的小兽一个鲤鱼打挺，从花丛中站了起来，抬头瞧见那柄比它的身体还长的大剪子，胡须抖了抖，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玄瑜来到后山时，看到的就是一只雪白的小兽在绿色的草丛里奋力奔跑的情景。
作者有话要说： 郁郁陌上桑，遥遥山下蹊。 出自 南北朝 王台卿 《陌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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