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别》
【纯爱/武侠，全文12000字左右】
出城十三里，小别湖。清风，宜休憩。
谢闵之一把解下背上的伞，从怀里掏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瓷盏，半指宽，素淡无饰。
他一撸袖子就蹲在了湖边，慢条斯理地用小盏舀水喝，十来回后终于发出了一声餍足的轻叹。
他正要把小盏收起的时候，盏中倏地落入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翠色薄玉。玎玲回响。
碧萝浮作盏中花。
“你越来越像他了。”
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威武的大汉，那人轮廓甚是深刻，颇见风霜，剑眉直插入鬓，眉头似是常年皱着，因而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皱纹。
谢闵之状若天真地抬头看向那人，却始终蹲在地上，道：“老洪，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妈了？出剑吧！”
说完，他甚是敏捷地一跃而起，抄起搁在湖边的伞，唰的一声在那人的耳边打开。
伞缘薄如蝉翼的油纸，霎那舒展，直抵对方脸颊。
“我早已弃了剑道。”那人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眼神直视前方，似是从未将谢闵之看在眼里，“你却还在用这把破伞。”
他眼神微微下垂，落在这把灰蒙蒙的原本应该是白色的伞上。
伞柄是钢，伞骨是竹，伞面缺了一道口子，伞尖留着湖边潮湿的泥巴。油乎乎混了人间烟火味，和江湖上讨生活的浪人随手拿的遮雨物什没有什么区别。
其实这样的伞面，大约一场雨就糊了吧。
谢闵之的睫毛微微颤动，什么也没说，他沉默地收合了伞，一瞬间又翻动手腕将伞柄的暗轴拉出，直将伞拉长了一倍。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倏忽又一刻不停地将伞抖成了一片枪花，直逼老洪的面门。
明明是虚虚实实的轻灵招数，却听得风声烈烈像要切断山河。
老洪没有拿任何武器，只是简单而直接地轰出了他的拳，稳如泰山，毫不避让，迎面击在伞骨上发出噬骨的声响，浓烈胜似巫山雨意，豪壮赛过大漠孤烟！
两人你来我往，招招凶险，攻向对方要害，偏生姿式却优雅翩跹，一个阳刚，拳法凌厉，一个潇洒，直如舞蹈。
只是一时间谁也占不了上风，如此互拆了百来招后，两人皆气喘微微。
谢闵之将伞收起，又拿出白瓷小盏蹲到了湖边，开始一口一口灌水。
“有时候喝什么都会醉，醉得分不清日月，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喝的不过是白水。”谢闵之疑惑地看了看小盏，仰头又一口灌下。
大约，这水一触愁肠，特别容易醉吧。
“你还要去找他？世人都说这第十三世祭酒已经羽化。”
虽然，不见坟茔。
“没找过怎么知道？这不若耶国那几个把持局面的都没急着寻找转世吗？他要做他的神仙，却不管我们的情谊，哪有那么好的事！况且天南地北，我还……嗝……没走遍呢。”
说着，已是满脸醉态，酒嗝连连。
老洪看着谢闵之一脸疯狂，摇头道：“他出生那刻就注定了要装着黎民苍生，你我他本就是是俗世的缘分。”
“什么苍生，我不是苍生吗？他的苍生里，没有我吗？”
老洪嘲讽似的摇头，并不想与他诡辩：“六国相争已有百年，他阻挡不了统一大势，你阻挡不了生老病死。他这样不值得，你这样更不值得。”
人活一世，哪里是所有人和事都能用值得二字来概括的。就像荇菜，左右流之、任意东西又何尝不是一种活法。
但求心安。
老洪见谢闵之沉默，也不再劝，尾音回荡时，已不见他的身影。
湖边的青年又开始举盏独倾，他喝得狂放，像再也喝不到水似的，直喝得水珠簌簌从下颌滑下，沿着锁骨，湿了衣襟。眼神却是清明。
无非是，但求心安吧。
谢闵之想起了十六岁那年独自离家，提着一把随手从铁匠铺买的剑，用布条高高梳起了长发。
出城十三里，便在湖畔的草庐捡到了一个引吭高歌的酒鬼。
是了，就是在这小别湖。
只见这酒鬼蓬头癫狂，却也不似历经风霜的不才浪人。
他端得年少，下巴上堪堪留了些青茬，声音清亮，正唱着：“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很长一段时间里谢闵之都以为这歌别有深意，后来再问时，得到的答案却是“为了应景随便唱唱”。
也罢，这答案似乎更靠谱些。
不想，当谢闵之习惯了总被人拉着一起喝酒时，那凤凰却忽然飞走了，任凭谢闵之翻遍天南地北也寻不回。
最是人间留不住。
这人叫刘人，他给自己取了一个最普通的名，人。人之一字，融入人群，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想找也无处找起。
那天，谢闵之本想绕路走的，刘人却主动迎了上来，嘴里叼了根草。
也许是醉酒的缘故，他叽哩咕噜地说了好多。现在想来，端得酸楚。
“小兄弟如何称呼？在下刘人。姓刘名人，四海为家。”
“小兄弟，我看你骨骼清奇、满身正气，来喝口酒吧。不喝？不喝我怎么和你混熟……好吧好吧，你就舀了这湖水陪我喝酒吧。”刘人抛来一个白色的小盏。
“小兄弟，我送你一把伞。江湖路不归，相识一场，权当是提前在你的坟上祭了一炷香。”嘴贱得很，却笑得温文。
那时谢闵之不过是从家中四方天地中逃出的少年公子，轻狂得不可方物。
他的眼底划过微怒，右手按上剑柄，倏地一拔，剑刃摩擦着剑鞘发出刺耳的“嗤嗤”声。
离家之前，谢闵之用的都是木剑，因此掌心处钢铁冰冷坚硬的质感让他微感陌生。
不过他还是出剑了，就像以前练习的那样，并且在那把看起来略显古怪的伞上留下了一道笔直的剑痕。
“啧，年轻人真是不懂得珍惜，让刘某来教教你，这可是上好的徽纸啊。”
啊字还没说完，他的手已经放上了伞骨，随着几声脆响，伞骨全部被折得紧贴着伞柄，原本被封实的伞尖露出开了双刃的锋。
刘人左手一抬一抛，伞到他的右手后便成了虚扶的姿势，原来他是要把这伞当成判官笔来用。
刘人对这伞是极熟的，不过眨眼间他已经变换好了伞的形态，继而趁着谢闵之怔愣时，在他手腕的麻穴上一挑一点，便闪电般夺去了他的剑。
“唉唉，不要这伞就算了。缘尽啦缘尽啦，再会！”刘人用夺来的剑轻轻撩开垂在眼前的头发。
“等等！”谢闵之握住刘人的伞柄，“刚刚不算，再来。”
刘人勾了勾嘴角，把剑扔给他。然后转过身去，啪的一声扔掉了伞，说：“怎样才算？来吧来吧，随便你打。”
这人真是个疯子。
谢闵之一时有些无语，出神地看着这人毫无防备的白皙的后颈，然后他抬脚，猛地往刘人的屁股踹了一脚。
刘人估计也没完全放松防备，只往前趔趄了几步，一脚踏入了湖中。
谢闵之趁势又补了一脚，直让刘人整个都浸在水中扑腾。
“喂喂兄弟我不会水啊……有，还有淤泥……救我……”说着他呼噜噜喝了几口水。
谢闵之没料到还有这等变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便撩起下摆下水救人。
他刚刚一脚将刘人踹出去老远，已经碰不到湖底了，谢闵之凫水到那里才想起来刘人怎么知道有淤泥。
可已经迟了，他一近刘人，便被整个扯进了水里，刘人几乎把全身力气架在了他身上，可惜水里不好控制，谢闵之逮着机会就从他腋下溜了出来。
剑和伞都在岸上，水里的他们简直像发泄年轻气盛的野兔崽子。
结果他们两个就在水里砰砰嗙嗙打了一个时辰，喝了一肚子水。
谢闵之觉得这假打得像喝烧刀子。又难受又过瘾。
明明这记忆相隔也不远，谢闵之却觉得古旧得如同被装在箱笼里蒙尘了几十载。
谢闵之又灌下了一口小别湖水，好像要把记忆一股脑儿全部喝进肚子里。
老洪的力道实在刚劲，刚才几招令谢闵之的手臂酸麻，小手指微微抽搐。
谢闵之把白瓷小盏放进怀里，背起伞，醉醺醺地向汴梁走去。
他已经习惯了记忆莫名其妙地冒出来，有时候走三步便出现，有时候又一连几天想不到任何东西。
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他一个梦都没有。
因此有时候，他会觉得白天的时候在做梦，梦里全部是那些快快乐乐的日子，晚上睡着的时候当真是清清白白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没有了。
你说你要真死了，还不神通广大地搅进梦来玩死我。
所以我就知道你没死吧，不然怎么可能连我的梦都进不来。
记忆中的刘人一直笑得没心没肺，眉眼却开始模糊，像用浸了水的缎子一次又一次地擦帛画上还未干透的画。
我怕有一天我会忘了你长什么样。所以……你在哪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短篇，下章开始发点小疯。
ps，标一下全文引用。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罗贯中《三国演义》。
“最是人间留不住”，王国维《蝶恋花》。
“唯梦闲人不梦君”，元稹《酬乐天频梦微之》。
如果发现还有漏的请跟我讲一下*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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