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刘人不叫刘人，他的原名直译成汉话是留木苏。
他也不是一直那么吊儿郎当、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至少在世人眼中，他是受人尊敬的第十三世祭酒。
若耶以宗教立国，信徒遍布天下，算是六国里最特殊的一个国家，而世代转世的祭酒既是昊天在凡间的代言人，同时也是若耶的王。昊天、祭酒、宗王三位一体，是凡间信徒的主人。
那时昭国崛起，誓要终结乱世，但所用手段却残暴不堪。坑杀士兵、强征民夫，以霸道之势胁天下。
留木苏一腔热血，自雪域高原进入人间，为的是谋合纵之势联合抵抗昭国。
只是人心如鬼蜮，利字当头。短视者有之，投机者有之，一句质问就能让汉话都说不利索的留木苏呆愣半天：“说得那么好听，你们若耶怎么不率先出兵去打昭国？”
留木苏处处碰壁，十多年来一事无成，堕落成了江湖上一个吊儿郎当的浪人。
汉话倒是说得越来越好了，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叫刘人。
这就是谢闵之遇到的那个刘人了。
在家中四方天地中长大的小少爷谢闵之哪里见过刘人这样的人，虽满脸嫌弃，却忍不住跟着他厮混。
他们从南到北，从靡靡之乡到风刀霜剑，路见不平，拔刀助之，好不痛快。
他们就是那时候遇到的老洪。老洪是典型的昭国人，但人在江湖嘛，头一等规矩就是不讲朝廷政事，要打便打，扯国别出身是最酸掉牙的举动。
他们三人不打不相识，合力挑了金都山庄，将那庄主豢养血奴的腌臜事摊平在太阳底下，叫江湖中人都好好看看这个武道败类。
那以后，他们就跟老洪道了别，又只剩下谢闵之和刘人掷着骰子决定行路的方向。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以为你掷出你想要的点数。”刘人凑过来，颇有兴味地暗示谢闵之。
谢闵之不懂他的意思，没好气地抢过骰子就往地上扔去。哪都行，除了回家。
胡乱选择的路，似乎漫无目的。
谢闵之看着前方扛着那把伞一跳一跳走路的身影，便想着，原来这就是闯荡江湖。
可是两人一剑一伞终究难敌世间风霜。
昭国于冬至那日杀牲祭旗，长驱直下，先吞西南的九灵国，杀了九灵圣女祭天，而后往东向赵国厮杀而来。
谢闵之和刘人恰在赵国边境，只是那时还不知道昭国正向此处而来。
客栈里人声鼎沸，原本江湖中人讨论的都是某个门派、某件法宝、某位宗师的八卦，现下却全都讨论起朝堂局势来。
一个头戴紫金冠的少年不耐烦地把剑往桌上一拍，道：“江湖上怎么还讨论起这些无聊政事来了？哪怕昭国不起兵吞并，六国之间连年相争，哪年死的人少了？昭国真统一了天下，说不定会太平点呢。”
“小老弟，你也太天真了！”
那戴着紫金冠的少年朝他怒目而视：“你说我什么？”
“说你天真！昭国所下的城池，无不改文易服，不服者屠戮殆尽，如此暴虐，天下人谁能服？”
“说的是，昭国国君若是良善之辈，我等恨不得迎他来结束乱世，但偏偏不是呀。可怜连年战乱，十室九空，昊天上帝何时才能保佑我等……”
“可笑，还在等着神来救我们呐？当初祭酒大人从若耶下雪原的时候，你们是不是觉得有救了？结果呢？祭酒自己都失踪了！神已抛弃我等！”
话题被引开，徒留那戴着紫金冠的少年生着闷气。
谢闵之对这些天下大事并不感兴趣，以前听见也当做耳旁风，此时却觉得十分新鲜。因为他看着那个少年，看到了几分自己的影子。当初刘人看见他，是不是也倍感有趣？
他正想跟刘人讨论讨论，却发现身边这个一向嬉皮笑脸的浪人正一脸严肃，眼神望向虚无，已是听得出神了。
谢闵之撞撞刘人的胳膊，道：“刘人，想什么呢？”
刘人面无表情地饮尽杯中酒。
“原来都是自欺欺人。”
谢闵之不解：“你在说什么？”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刘人。虽然身上依旧邋里邋遢，而喝了酒的舌头又大着捋不直。但他眼神清明，眸子中的光亮到骇人。
“这把伞就给你用了，你要好好待它。”刘人把那把普普通通又惊世骇俗的伞塞进了谢闵之的怀里。
“咦，你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别说你酒醒了之后就什么都不认账了啊。”谢闵之半开玩笑地说。
“嗨，闵之，我是这种人吗？我是吗？我对你好，还要什么理由。我喜欢你才送给你的，不行么？”
一秒破功。谢闵之没好气地看着他，道：“谢谢你的喜欢，我受不起！”
刘人这才把眼神挪回来看着他：“怎么受不起了，你还能改了我的喜欢不成？”
“我得试试。”
刘人数着算筹：“闵之，今晚没钱在客栈吃饭了。”
“啊？我的钱袋子不是都给你了吗？”
“那也有花完的一天啊。不过你别担心，我这就去打劫一下那个带着紫金冠的有钱少爷。正好鳜鱼肥了，你去湖里捉几条来加菜！”
“知道啦。红烧还是清蒸？”谢闵之放下玩了一半的伞，将它归回原形。
“红烧一条，清蒸一条，再来一条腌了。”
“你真是……行吧。”谢闵之无奈。
“唉，把伞带上。”
“你真送我了？”
“存你那儿而已。”
……
然而当谢闵之左手一条、右手一条、嘴巴里还衔着一条鱼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城门大开，小小的鼙阳城狼烟弥漫，肃穆的寒风中似有血腥的味道。
他面色严峻，将三条鱼丢在一边，束袖绑发，背着刘人的伞，轻功一跃上了鼙阳的城墙。
鼙阳城里已是一片混乱，妇孺儿童的哭声不绝于耳，黑甲的昭国骑兵举着戈就往混乱的人群中肆意屠戮，不时挑起一片翻飞的血雨。
“可恶！”谢闵之心跳如鼓，不时出手，却发现他根本救不了那么多人。
将军质问：“找到人了吗？”
无人回应。
忽有昭国列兵汇报：“将军，那边似乎有江湖人士负隅顽抗。”
“哦？带我去。”那将军夹马前行，正是客栈方向。
谢闵之一听便知是刘人他们所在的客栈，心急如焚，内力全聚于足上飞驰，终于先昭国将士一步抵达客栈。
到那儿的时候，谢闵之惊了。
他原以为所谓的江湖人士是那一客栈的武夫，然而实际上只有刘人一人。
他拿着谢闵之那把随便从铁匠铺里买来的剑，站在巷子口，身后是千千万万瑟缩惊惶的鼙阳百姓。
一夫当关。
胆凡有昭国士兵敢上前，下一秒他的头颅定然出现在刘人的剑尖。
那把剑被他砍得卷了刃、镬了口，钝得不行，却依旧可以轻轻易易地刺破铁甲，直取头颅。
谢闵之知道刘人想干什么了，就像他们无数次搭档行侠仗义那样。
他摸下背上的伞，正要站到刘人的身边，却忽然被人从背后钳住了双手。
“别动。”是老洪的声音，“你救不了他。”
言毕，穿着黑甲的老洪一指点在了谢闵之的麻穴上。谢闵之顿时身体一软，不能动弹。
如此一打岔，刚刚用轻功争来的时间消失殆尽。
昭国那位被唤作“人屠”的将军已经纵马到了这个巷口，引起人群一阵惶惶的悲鸣。
生的希望终究破灭，哪怕有这位壮士挺身为他们赢得片刻时间，终究还是要死！
人群开始无助地阖目祈求神明，用最后的生命博取不存在的希望。
那位人屠将军见状哈哈大笑，道：“神在哪里？我看不见！但我却可以给你们一条生路。”
众人仰起头，沉默地等待着宣判。
“你们若是能够从这个拿剑的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我不仅护送你出城，还赠你盘缠。”
要生啖这位恩公的肉？
一个书童模样的小男孩喊道：“你休想！”
“对！你休想！”
喊了几声后又陷入了沉默。
那将军笑容放大，好整以暇，甚至下马撑伞，似乎想看一场好戏。
这时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
一个头戴进贤冠的书生拥挤着往前，在泥地里跌了一跤，一脸泥泞地走到了刘人的面前。
所有人看着他，包括刘人。
那书生颤抖着嘴唇，道：“我不是鼙阳城人。我我我家中有老母要赡养，我不该死在这里。”
所以呢？
那书生说完，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举起自己的右手，发狠地咬下一块肉，塞进刘人的掌心。
“壮士，你行行好，给我一条活路。我不白要你的肉，我拿我自己的肉跟你换。”
说完，他咬上刘人的胳膊就撕下一块肉来。
刘人一抖，眼神幽深，但没有反抗。
被控住身体的谢闵之被老洪禁锢在房瓦上，眼睁睁地看着下面的一幕，心急如焚。
跑啊！刘人！
平时你不是很机灵的么？那么没脸没皮，那么无耻，怎么装起英雄来还没完没了了！
那位昭国将军面露欣慰，信守承诺给了那青白着脸的书生一匣子银子，放他出了鼙阳城。
剩下的人眼神望着地面，偷偷地瞟着刘人。
然而捱了不过半日，还是有人走了书生的老路。
“对不起壮士，我儿子刚出生，我还不想死……”
“壮士，我以后每年都向你上贡一百斤畜肉，求你……”
刘人仿佛麻木一般，任由他们排队取食，不一会儿胳膊上已经鲜血淋漓，白骨暴露。然而被他护在身后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后面的人群只好往后背、大腿寻找下嘴的地方。
谢闵之无法再看下去，他用内力冲着穴位。再等等，等他脱了身就去救他。
刘人……等我！
又过了一会儿，那位将军似笑非笑地一抬手：“停！”
人群骚动，纷纷请求再宽限一些时间，这次他们绝对不会再犹豫了。
将军向刘人笑道：“留木苏，听说你必须躯体完整才能转世，是这样不是？”
刘人灿烂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看来将军也是我若耶的信徒，那怎么不跪下来向我行礼？”
还在嘈杂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旋即又开始交头接耳：
“留木苏好像是若耶国祭酒大人的名字。”
“祭酒大人被我们分食了肉，死后就不能转世了，那那那……那以后昊天上帝的旨意该如何传达？”
“嗐，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祭酒大人真是昊天上帝的使者，本就该献出自己来解救我们的苦难。你看他不是也没反抗么？”
众人看着刘人仿佛看着能解救万民的飨宴。那其中，有妇孺儿童，也有当龄青年。有粗布麻衣的店小二，也有戴紫金冠的阔少爷。
如今他们都如一只只昂头待哺喂的幼鸟，希冀母亲仁慈的投喂。眼神中闪着渴求的光，只等将军一声令下便分而食之。
……
谢闵之的眼睛被一只手掌蒙住了。
他在黑暗中目眦欲裂，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老洪道：“好了，看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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