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车马走走停停，行了半月有余，终于抵达了东都洛阳。
新帝杨广即位之初，就公布了迁都的诏令，往后每月征调徭役二百万人，大兴土木，广建宫宇，汇聚天下奇材异石、嘉木珍禽于此。
加之洛阳地处中原腹地，各地往来便利，广开市场，商旅云集，现如今，新都的风头已经稳稳盖过原来的都城长安（隋称大兴），成为大隋治下最繁华的城市。
这日晌午时分，马车缓缓驶入高耸的城门，李良玉望着窗外的景象，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一路上，越临近洛阳城，越时不时能看见道路两边拉推车的征夫队伍。
初时，她一眼望去，只觉得这些人个个面如枯槁，毫无生气可言，再仔细一瞧，才发现车上拉的有时甚至不是货物，而是歪歪扭扭堆积成小山的尸体。
队伍前后，则都是些身着黄袍手持兵刃的官兵，不断地催促着征夫们行进。
“东京官吏督役严急，役丁死者什四五，所司以车载死丁，东至城皋，北至河阳，相望于道。”李良玉喃喃道。
她当年在史书中看到这段文字时，未能形成如此直观的感受，如今，才深刻体会到短短几十字背后的凝重血腥味。
——东都的锦绣繁华，是由累累白骨筑成的。
并且不只是东都。自新帝即位以来，天下便工程不断，修运河、建宫宇、造龙舟楼船万艘游幸江都……
每一个名目立出来，都宣告着数以万计的平民的死亡。
可眼下的她，又能做什么呢？
李良玉心头涌起一阵无力感，如今的她，尚未及笄，麾下并无一兵一卒，没有阻止这一切的本钱。
一切转机，须等到大业十三年，父亲升任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掌管一方军权。
到那时，他才有资本起兵反隋，借着家族威望广揽人心，而她也才能作为唐公之女，在关中举旗响应，开启征战之路。
除非……
除非她能想个法子，让父亲提前获得皇帝的青睐。
“你们在做什么！他还没死呢！”
一声呐喊打破了她的沉思，李良玉抬头望去，是个长相清秀的少年，正满面怒容的挡在两个官兵面前。
在他身后，两个征夫正一头一脚地抬着一具尸体，听了他的话，一时也停下了动作，踌躇地望着他。
就听其中一个官兵暴跳如雷道：“他死不死重要吗？我只知道，上头交代的差事完不成，咱们所有人都得死！”
说着竟拔出腰间的长剑，要往那青年脖子上砍去。
“住手！”李良玉大喝一声，扭头对自家的马夫道，“停车，停车！”
经她这么一喊，整支车队都停了下来，她立刻跳下车，直冲那两名官兵而去，如琇如英阻拦不得，只得紧跟在后。
“敢问二位官爷，为何要当街动武？”
两个官兵见她是个未及笄的丫头，不由得相视一笑，满眼不屑。
其中一个更是拿剑指着她，扯着嗓子喊道：“这是谁家的小孩？快点给我带走！小心刀剑不长眼！”
说着，把手中的剑挥舞了两下，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李良玉倒丝毫不怵，依旧挡在官兵与那清秀少年之间，道：“我是谁重要吗？重要的是，你们为什么要当街杀人？”
那官兵刚想动粗，李家队伍里的几个护院已经围了上来，一水儿的彪形大汉，把这一处挤得密不透风。
“阿姊，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世民和李玄霸两个孩子也冲进人群里，疑惑地望着眼前这番场景。
两个官兵来回打量了他们一番，见他们人多势众，领头的三个孩子又打扮不俗，不似寻常百姓，一时心底也有些犯怵，于是对看一眼，把剑收了回去。
其中一人没好气道：“我们奉天家命，往来搬运尸体，这人却不服管教，拦着车不让我们走，我们也是依法处置，请几位贵人不要误了我们的差事。”
李良玉转过身子，去看那清秀少年，他望着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瘦削颀长，眼神里不知为何透着一股阴沉沉的死寂。
“这位兄台，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拦车？”
少年指了指身后的那具尸体：“我们被征来搬尸体，已经连着搬了三天三夜，这人支撑不住，晕倒了，明明还有呼吸，但他们不管他的死活，只命我们把他也抬上车，一并扔到乱葬岗去。”
李良玉走过去，蹲下身子，把手指放在那人鼻间，果然探到了微弱的鼻息，于是掐了一会儿人中，那人果然悠悠转醒，一睁眼，抓着她的衣角就开始磕头，嘴里乱七八糟喊着“饶命”“不敢了”之类的话。
李良玉连忙指挥方才抬他头脚的那两名征夫把他扶起来，坐到路旁休息，又吩咐小厮从车上拿些水和食物来，接着转过身，解下腰间的一块玉饰，交给了如琇。
如琇会意，走到两个官兵面前，悄悄把玉饰递过去，慢条斯理道：“官爷，行走在外，谁都不容易，我家小娘子心善，最看不得这些场面，能否通融一下，让他在原地休息片刻，等你们折返回来，再让他归队就是了。”
两名官兵的脸色这才转霁，接过玉饰，挥了挥手道：“算了算了，你，留在这歇着，其他人，推着车继续走！”
那清秀少年没再说话，沉默地抬起车架，被搭救的人坐在地上，止不住朝他们作揖。
李良玉冲他们点了点头，这才带着一群人回了马车，窦夫人问起，她只说是举手之劳，搭救了个人。
当日进了洛阳城，终于与李渊汇合，一家团聚。
晚间安顿下来后，窦夫人才有空细细盘问，听她说了一切的前因后果，登时觉得一阵后怕，板着脸训斥了一番“要谨言慎行”“不得莽撞”的言语。
到末了，却又把她搂进怀里。
“不过……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倒真不愧是我的女儿。”
*
她们在洛阳城停留了三日，李家昔年广置地产，在洛阳自然也有府邸，虽不如本家那般富丽，驻足周转也是绰绰有余。
这期间，家中整日大摆宴席，李渊少年时为人粗放，广交豪族，友人中不乏在朝为官、暂居东都者，齐齐登门拜访，把酒言欢。
如此三日后，终于整装待发，踏上了去岚州的漫漫长路，但见山川秀丽，水系通达，美景虽令人心旷神怡，这路却也是真的不好走，弯弯绕绕，费人心力。
须臾数日，到了泽州地界，李良玉正望着窗外出神，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李良玉掀开帘子问。
如英跳下车，往队伍最前方去查探情况，不一会儿跑回来通报，原来被前方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
据说，那河上本来有一座石桥，因年久失修，在数月前塌了，又由于当地大部分壮丁都被抓去洛阳给皇帝干活，这修桥的事，就没人做了。
眼下，她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退回去上一个驿楼，休息一晚再出发，要么绕一条远路，披星戴月地赶，或许能在今夜抵达下一个落脚点。
李良玉忽然想起什么，掀开帘子跳下车，一路小跑，钻进前方父母的车里。
“阿耶，咱们退回去休息，明天再上路吧！”
李渊心知自己这女儿向来是最精力充沛的，顿时奇道：“怎么？玉儿累了？”
李良玉担忧地望向母亲，果然见她面色虚浮发白，神情倦怠，赶了这么多天路，她的身体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前世，母亲对此隐忍不发，她也没及时察觉，遇到大河挡道后，就选择绕道赶路，等终于到了下一个驿楼，母亲便再也支撑不住，大病了一场。
这一回，她自然不能再重蹈覆辙。
李良玉蹲下身子，握住窦姮的手：“是啊，玉儿昨晚贪玩，没睡好，眼下累得不行了，阿娘，你帮我劝劝阿耶，咱们今天就别赶路了，好不好？”
窦姮大概察觉到了什么，神色复杂地望着她，半晌，欣慰地点了点头。
当晚，一行人调转马头，又住回之前的驿楼，至夜半三更，万籁俱寂时，李良玉还迟迟不能入眠。
这一路上民不聊生的景象，带给她的触动实在太大了，脑海里仿佛按了个时钟，不停地滴答作响，提醒她，每一秒钟都有人正在死去。
她必须为此做点什么。
——该如何让父亲早一点受到皇帝的青睐，早一点得到兵权呢？
“噗呲——”
正想着，耳边忽然听见窗纸破裂的声音，紧接着是“砰”地一声闷响，似乎有一团黑影砸了下来。
“什么人！”李良玉压低嗓音喝道，缓步下了床，举起烛台，往角落走去。
如琇和如英也被这异样惊醒，赶到她身边，三人就着微弱的烛光看去，竟看见一个黑衣人，纹丝不动地趴在地上，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
李良玉将烛台更凑近些，看见黑衣人的背上被利器划出一道血痕，眼下正往外渗着血珠，看起来，似乎是遭到了追杀，慌不择路翻进来的。
她使了个眼色，如英轻轻地把人翻了面，待看清面容后，三人都心底一惊。
——竟是那日洛阳城外与官兵对峙的清秀少年！
“怎么会是他？三娘，要报官吗？”如琇蹙起眉头问道。
李良玉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我觉得他不像坏人，或许……是遇到了什么逼不得已的事吧。”
正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隐隐含着兵甲之声，似是有军队进来了。
三人对望一眼，都觉得事态诡异，连忙合力把少年塞进柜子里，然后装作刚被吵醒的样子，走出去查看情况。
这时，走廊已经站了许多人，都是大半夜被吵醒出来看热闹的。
李良玉倚着栏杆往楼下看，果然有一支官兵进了驿楼，驿楼主管显然也是刚被叫醒，急匆匆披着外衣走出来，和为首的长官攀谈起来。
“不知官爷半夜来访，所为何事？”
那长官抬起手，亮出一块牌子，沉声道：“奉命缉拿朝廷命犯。”
李良玉心里一惊，侧过脑袋，和如琇如英对视了一眼，忽然觉得事态比自己想象得更加严重。
……朝廷命犯，不会就是她房里昏迷着的那位吧？
白天有事，更迟了，下午还有一更。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驿站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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