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失重感消失后，接踵而来的是晕眩，柔软的晕眩。路明非觉得自己仿佛头朝下地从一架加长的滑滑梯里冲出来，再睁开眼见到阳光仿佛见到了上帝。
中国没有上帝。也许他会见到观音菩萨大罗金仙或者阎王爷之类，然而什么都没有，面前是一部在普通不过的老式的IBM笔记本，他的手指尖还搭在键盘上。
路明非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熟悉的游戏界面，被轰成一滩血水的母巢，而聊天频道里是他刚打出的GG，对面打赢他的人还在弹着消息。
很熟悉的ID。尽管好像过去了很多年，看到这个ID路明非还是呼吸一窒。
“老唐。”他喃喃道。记忆如冲破闸口的洪水一下子涌向他，仿佛在冬天喝下一杯热水般，热量涌向四肢百骸，路明非颤抖着握住手，像是握住了什么他曾失去过的东西。
“兄弟你虫族玩得不错了，下次再切！你就差在微操上，战术意识是很好的。”消息还在蹦，路明非深吸一口气，回复道：“好呀。”
接下来婶婶会让他下楼买东西，哦，还有路鸣泽要的《小说绘》，然后他会去看看传达室有没有信，他会在那里收到卡塞尔的录取通知书，然后像哈利波特踏入魔法世界那样踏上屠龙之路。
很阳光灿烂的开始，不是吗？
路明非和上一世一样撕开那封墨绿色的信封，薄薄的一张纸，上面的内容他已经很熟悉了。于是他只是拿着信纸和手机蹲在楼底下有些飘忽地发呆。
下午的阳光穿过树荫洒在他的背上，他望着明朗的天，油绿的树，像吸了一口烟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仅此一次load的机会。要把握住啊，路明非。
他搓了搓自己的脸，带着录取通知书和手机上楼。
如记忆中一般，婶婶一家三口争论着录取通知书的真伪，他走回房间，接好鼠标，同意了诺诺发来的游戏邀请。
一周目的时候他被杀的很惨，但后来他也知道这仿佛看穿自己一般的操作出自诺玛的手笔。人工智能到底还是人工智能，尽管这一次路明非丝毫没有轻敌，却也还是打出了“GG”。不过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比如，至少撑得比上辈子久不是吗？
路明非往后一靠，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微笑。
接下来的事情他并没有改变多少。依旧和上辈子一样找老唐视频语音“临时抱佛脚”，但却不像上辈子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操着一口不正宗的英语重复句子和单词了。在卡塞尔的这几年，托任务的福，他的英文水平突飞猛进，最明显的是口音没那么乡土气了。隔着几万里的老唐一边吸溜酸奶一边比大拇指称赞他的口语，一杯喝完擦擦嘴说：“兄弟我觉得你差不多了，明天拿出气势来，肯定没问题！”
路明非一边在心里笑一边在面上装出几分忐忑，和他扯了几句断了视频。
老唐，诺顿，康斯坦丁。
夏弥，耶梦加得，芬里厄。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得救啊……没有出现的风，不知道躲到哪里的水，那四位他还没有什么头绪，如果是奥丁一伙的就太麻烦了。
路明非躺在床上，心里盘算着。
更别论什么即将苏醒的黑王。
他皱了皱眉。细细想来上辈子他都没什么收集情报整理资料的机会，从日本开始他几乎一大半的时间都在逃亡，根本来不及想这些其他的东西。
还有……路鸣泽。
他已经竭力不让自己去想路鸣泽的事，但生活在婶婶家，他做不到这一点。
从前看见小魔鬼会想起堂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主语和宾语倒过来，他总是在透过路鸣泽这个名字找小魔鬼的影子。
虽然说世界树说他们能早日重逢，但早日是多早？路鸣泽和他一样有记忆吗？或者说他最关心的……
这辈子会和上辈子一样，路鸣泽依旧被长枪钉在避风港的水银池里吗？
他不能想，那个画面总是和日本水下他幻视的那一幕重叠。柱子，被钉死的罪人，永无止境的凌辱，垂死的小魔鬼扬起悲伤的笑。
“这世界上的罪与罚，我们都会一起承受。”
路明非强迫自己不去想，手臂横档盖在眼前。
丽景酒店里来参加面试的大半都是路明非认识的同校同学，太久没见，他有些陌生，略略扫了几眼，苏晓樯、赵孟华、柳淼淼都在，赵孟华一身西装捏着稿子在练自我介绍。
他填好表，没跟旁边人搭话，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放空。
“很有把握？”旁边的人戳了戳他的手臂。
是陈雯雯。
路明非摇摇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这个水平，来凑数的啦。”
要是给古德里安导师听到了只怕是要跳起来敲他头的，不对，古德里安导师可舍不得敲自己脑袋。
路明非忍住笑意，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叶胜师兄送走觉得自己被戏耍而怒气冲冲的小天女，还有满脸茫然像是被夺舍的赵孟华。再开门走出来的是陈雯雯，这次和上次一样，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路明非就被叫进去了。
“我叫酒德亚纪，也是这次的考官。”学姐笑容温柔，朝他躬身行礼。
他一瞬间就想起了日本之行，源稚生，源稚女，乌鸦，樱，麻生真，还有……绘梨衣，旧事飞速地从他眼前闪过。上一世三峡的水下，师兄师姐用命带回了诺顿的骨殖瓶，这一回是不是不用牺牲也可以？路明非本能地回礼，再抬头，脸上已经稳定好情绪。
“こんにちは。”托日本之行的福，他那一口河南腔的日语光荣升级，至少是外人会称赞一句“已经很标准了呢！”的程度了。
“こんにちは。”酒德亚纪看上去有些惊讶。
叶胜坐在酒德亚纪的身边，打开笔记本，看着路明非，“那么我们就开始了。”
“你相信外星人吗？”
“相信。”
“为什么会相信呢？”
“可能，只是一种信念吧。人嘛，总是要一点信念才能活下去的。我经常觉得自己和别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有时候不被理解的感觉太痛苦了，所以寄希望于外太空能有人理解我，不然的话，也太孤独了吧？”
叶胜做笔录的手一顿，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第二个问题，你相信超能力吗？”酒德亚纪又问。
“相信啊。”路明非说，“都说科学的尽头是神学嘛，这世上没办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太多了，不是超能力的话也说不定是其他什么东西，比如超自然生物之类的。”
“超自然生物？”叶胜忍不住开口。
“也许只是普通人没有发现的物种。但是没发现不代表不存在不是吗？”
叶胜点点头。
“那么第三个问题，你觉得人类生存的基础是唯心的，精神和灵魂的，还是唯物的，物质和□□的？”酒德亚纪问。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上辈子不学政治的路明非考完试就把这些东西丢回给老师了，这辈子他依旧不知道怎么回答，但他不会交白卷。
他沉思片刻，道：“哲学上人的三次死亡指的分别是生物学上的死亡，社会层面的死亡，和被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忘记。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物质和□□消亡后，社会层面的死亡和被遗忘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对于另一些人，比如政治名人，科学家来说，精神和灵魂或许才是他们生存的基础。”
“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灵魂和记忆不变，只是不断更换了躯壳来实现永生，这样的存在算是唯心的吗？反之，如果通过某种途径将骨血□□保存下来，再次启封时却换了个灵魂，这样的存在算是唯物的吗？我不敢妄下定论。”
叶胜和酒德麻衣像是被他的话震住，良久没有出声。
深夜。
叶胜整理好面试记录，从17份履历中抽出路明非的那份，递给桌边满脸紧张的古德里安教授。
“恕我直言，如果不是这次面试，以路明非这样的社会经历和书面成绩而言，我很难相信他有血统。”叶胜和酒德亚纪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严重看见了相似的困惑。
“感觉......他的想法，有些超出我们想象了，”叶胜叹了口气，“面试时的他和履历上的完全是两个人。我很难相信有这些想法的人会在除了游戏之外的其他事务上一事无成。”
古德里安教授没有接话，他还在逐字逐字看着路明非的面试记录，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像是在家长会上翻看自家年级第一优秀儿子的满分成绩单。
“多漂亮的答案......”古德里安教授连声赞叹，“S级，当之无愧的S级！”
“真的是.......？"
"是！”古德里安斩钉截铁，“走之前校长亲自跟我说的，评级不会出错。他的面试成绩也证明了这一点。”
“你们看第一题他强调的是什么？信念和孤独。我们为什么要屠龙？这不也是一种信念感吗？孤独，更好理解了，”古德里安教授成了个狂热的信徒，高举双手像是在振臂高呼，“血之哀！多深沉的血之哀！”
“那第二题......”酒德亚纪问。
“很显然，他已经对这个龙族有了一定的猜测。”古德里安教授深吸一口气，“至于第三个问题，我想你们对这个答案也有自己的理解吧？”
叶胜和亚纪沉默。
“前半段......是很正常的回答。”叶胜有些艰难地开口，“但是后半段，我总觉得有深意。”
“龙的永生。”古德里安教授轻声帮他补完未言明的内容。
房间里落针可闻。
“啊！”亚纪呆呆地惊叫。
“你忽然鬼叫什么？”古德里安教授一把捂住心口。
“我只是想起来，路明非......今天面试结束时，面对我们的邀请他说要再考虑考虑，看上去对我们学校不是很......”
古德里安教授一瞬间从凳子上跳起来。
“你们没和他介绍我们学校的特别之处吗？说不定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与常人的不同，你们怎么不......”
古德里安教授顿住了。两个学生也面露为难。
怎么介绍？说卡塞尔其实不是什么常规大学，这里都是玩儿命的疯子，路明非同学我们看你骨骼清奇很有天赋，快来加入我们一起踏上屠龙之路吧！
更何况本身龙和混血种的存在就是保密的，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前就透露给路明非也不是什么良策。
“快快快，你们谁有他们家电话，现在！现在打电话！明天我亲自去和他谈，必须抢在他改变主意之前挽回！”
于是和上一次一样，深夜三点，急促的电话铃声和婶婶的大骂声响彻家中走道。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封录取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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